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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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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与次郎的撺掇下,三四郎终于去参加精养轩的集会了。这天,三四郎穿上了黑绸礼服。母亲在来信中曾经对这件衣服作过详细的说明:

    这件料子是三轮田阿光姑娘的母亲织的,染上花纹之后,又请阿光姑娘织成了衣服。三四郎接到包裹时,曾经试了一下,觉得不好看,就塞到壁橱里了。与次郎看到后,说放着挺可惜的,不管怎么得拿出来穿。看他的口气,三四郎要是不穿,他就会拿去的,所以三四郎这才决定穿。一穿上身,倒不觉得难看了。

    三四郎凭着这身打扮,同与次郎两个人站在精养轩门口。听与次郎说,就得这样去迎客。三四郎对这类事情一无所知,本以为自已就是客人。这样一来,穿着黑绸礼服又觉得象个普通的管家,还不如穿制服来得阔气。这时,人们陆续到了。与次郎总是抓住每一个与会者聊几句,看来,这些人似乎都是他的旧交。来宾把衣帽交给侍员,经过宽阔的楼梯口拐向幽暗的走廊。这时,与次郎就给三四郎一一介绍这位是某某,三四郎因此认识了不少知名的人物。

    这时,与会者大致到齐了,约莫不满三十人。广田先生也来了。野野宫君也来了。————他虽说是个物理学家,听说也很喜欢绘画和文学,原口先生硬把他给拖来了。不用说,原口先生也到会了。他是头一个来的,时而照料会场,时而应酬宾客,有时捻着那副法兰西小胡子,忙得不亦乐乎。

    不久,人们入席了,各人随意而坐,没有人谦让,也没有人争抢。这时候,广田先生也不象平素那般慢腾腾的,而是第一个坐了下来。只有与次郎和三四郎两个人一起坐在门口附近,其余的人都是偶然坐到一处或相互为邻的。

    野野宫君和广田先生之间,坐着一位身穿条纹礼服的评论家。他们对面的座位上是一位名叫庄司的博士,他就是与次郎所说的那个文科中颇有实力的教授。这人穿着西式礼服,仪表堂堂,头发比普通人长一倍,在电灯的照耀下,黑黑地打着卷儿,同广田先生的和尚头相比,大不一样。原口先生坐在很远的角落处,同三四郎遥遥相对。他穿着翻领上装,结着宽宽的黑缎子领带,下端散开着,遮住了整个胸脯。听与次郎说,法国画家都喜欢佩戴这样的领饰。三四郎一边喝肉汤,一边思衬,这同宽幅腰带的结子一模一样。这当儿,人们开始交谈起来,与次郎喝着啤酒,不象平常那般喋喋不休。今天这种场合,就连他也谨慎多了。

    “哎,不来个detefabula吗?”三四郎小声问。

    “今天不行。”与次郎立即转过脸,同邻座的人攀谈起来。与次郎先说了一通客套话:“拜读您的大作,实在受益匪浅。”云云。三四郎记得,与次郎曾当着自己的面将这篇论文贬得一文不值,他感到与次郎这个人实在不可理解。

    “这件礼服真阔气,非常合体。”与次郎又转过头来,盯着衣服上的白色的纹路说。

    这时,坐在对面角落的原口先生,向野野宫发话了。野野宫生就一副大嗓门,很适合这种远距离的对话。正在对面交谈着的广田先生和庄司教授,惟恐中途妨碍他们两个的一问一答,便停了下来。其余的人也都闷声不响,会议的中心点渐渐形成了。

    “野野宫君,光压实验结束了没有?”

    “不,还早着哪。”

    “真够麻烦的。我们的工作需要耐性,而你的工作更讲究呀。”

    “绘画可以凭灵感一气呵成,搞物理实验就不那么好办了”

    “论起灵感,实在谈不上。今年夏天,我曾经打某个地方经过,听见两个老婆子谈话。原来她们在研究梅雨是否过去了。一个气愤难平地说:‘以往一打雷,就算出梅了,眼下不是这样啦。’另一个也悻悻地应道:‘哪里,哪里,光凭一声雷鸣怎能算是出梅呢?’————绘画也是这个道理。眼下的绘画,不能光凭灵感,对吗?

    田村君,小说也是一样吧?”

    他旁边坐着一个姓田村的小说家。这人回答说,他的灵感无非是敦促自己快快完稿,此外什么也没有,引得人们哄堂大笑。接着,田村问野野宫君,光线有压力吗?要是有,如何测定呢?野野宫君的回答很有趣。————用云母等作材料,制作一个象十六字棋盘①大小的薄圆盘,用水晶丝吊起来,置于真空中,将弧光灯垂直照射盘面,则圆盘便在光的压力下转动。

    ①原文作“十六武藏”,一种棋类,棋盘由正线和斜线相互交织,组成格子。中置一主子,局围置十六颗副子,互相逼攻,以决胜负。

    在场的人都侧耳倾听,三四郎也在暗自思忖,那套装置也许就放在酱菜坛子里了吧?他想起初来东京时被望远镜吓了一跳的情景来。

    “喂,水晶能做成细丝吗?”他小声问与次郎。与次郎摇摇头。

    “野野宫君,水晶能做成细丝吗?”

    “能的,用氢氧火枪的烈焰融化水晶粉,再用两手左右一拉,就成了细丝。”

    “是吗?”三四郎说到这里打住了。坐在野野宫君身旁的那位穿条纹衣服的评论家,这时开口了。

    “一谈到这方面的事,我们都全然无知。不过,开始是怎么引起人们注意的呢?”

    “自麦克斯韦①以来,曾经在理论上作过设想。后来由一个名叫列别捷夫②的人,用实验的办法作了说明。近来,有人在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彗星的尾巴本来该拖向太阳的方向,可是每当彗星出现,它的光带总是位于和太阳相反的——侧,这会不会是由于光压造成的呢?”

    ①jamesclerk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

    ②pyotornikolaevichlebedef(1866——1912),俄国物理学家。

    评论家很受感动,他说:“能想到这一点太有意思了,简直可以说是伟大。”

    “岂止是伟大,那种天真劲儿太可爱了。”广田先生说。

    “要是这种想法落空,就更显得天真了。”原口先生笑着说。

    “不,这种设想似乎是对的。光压和物体半径的二次方成反比,而引力和物体半径的三次方成正比。因此,物体越小,引力越小,光压越强。假如彗星的尾巴是由非常细小的微粒组成的,那么就只能拖向同太阳相反的一方去。”

    野野宫终于认起真来。

    “设想虽然很天真,但计算起来倒挺麻烦,真是有利有弊啊。”这时,原口的语调一如平常。他这一句话,又使大家回到喝啤酒的热烈气氛之中了。

    “看来,一个自然派①是不能成为物理学家的。”

    ①指当时风行日本文坛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夏目漱石曾着文批评过这种流派。

    “物理学家”和“自然派”这两个词儿,引起了满场与会者的兴趣。

    “这是什么意思?”野野宫自已也发问了。

    广田先生不得不解释一番。

    “为了测试光压,光是睁大眼睛观察自然是不行的。在自然的菜谱上没有印着光压这样一种事实,不是吗?因此,就得通过人工制造出水晶丝啦,真空管啦,云母片啦等装置,以便能使物理学家去发现这种压力,因此就不是自然派了。”

    “但是也不属浪漫派吧?”原口先生插了一句。

    “不,是浪漫派。”广田先生一本正经地加以辩解,“将光线和承受光线的物体,放在普通自然界所看不到的地方,这不是浪漫派又是什么?”

    “然而一旦放在这种位置上,就要观察光线固有的压力,其后就该归于自然派了吧?”野野宫君说道。

    “这么说,物理学家是属浪漫的自然派了。从文学角度看,不就是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吗?”对面的博士进行了一番比较。

    “是的,易卜生的戏剧里也有和野野宫君相同的一种装置,在这种装置下活动的人物,是否也象光线那样遵从自然法则,那是大可怀疑的。”这段话出自那位身穿条纹礼服的评论家之口。

    “也许是这样的。不过我认为,这种事儿应在人的研究上记上一笔。————也就是说,置于某种状态之下的人,具有朝相反方向运动的能力和权利。————然而,按照一种奇怪的习惯,人们认为:入和光线一律都是遵照机械随规律运动的,所以时常出现谬误。经过这种装置的处理,欲使之发怒的,则变得可笑;欲使之发笑的,则变得可气,结果完全相反。然而这两者都是由人造成的。”广田先生又把问题进一步扩大了。

    “那么在一定情况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符合自然的,对吗?”对面的小说家问道。

    “对,对,不论描绘什么样的人,都得象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广田先生立即回答,“我们作为实际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会干出不象人的所作所为来。不过由于手法不高明,所以显得不象一个人,不是吗?”

    小说家就此缄默了。接着,博士又开了口。

    “在物理学家中,伽利略曾经发现寺院的吊灯在振动的周期和幅度上完全一致。

    牛顿发现苹果受引力的作用而掉落下来。他们一开始都是属于自然派呀。”

    “如果这也属于自然派,那么在文学方面也有的是。原口先生,绘画方面有自然派吗?”野野宫君问道。

    “当然有,那个令人生畏的库尔贝①,提倡veritevraie②,一切都讲究真实。

    但他并非是猖狂至极的人,他只是作为一个流派被承认了。因为不这样就会惹起麻烦来。小说恐怕也一样吧?也有莫罗③和夏瓦纳④这样的人吧?”

    ①gustavecourbet(1819——1877),法国画家,提倡现实主义,题材多表现市民的日常生活和周围事物。主要作品有「碎石工」、「奥南的葬礼」等。

    ②法语:“真正的真实。”

    ③gustavemoreau(1826——1898),法国画家。当时立于画坛之外,以富有文学性的神秘和幻想的作品为主。

    ④pierrececilepuvisdechavannes(1824一1898),法国画家,作品朴实、沉静,代轰作有「贫穷的渔夫」等。

    “是有的。”旁边的小说家回答。

    饭后,没有什么即席演说,只有原口先生不住地咒骂九段上的那尊铜像⑤。他认为,随便树立那样的铜像,给东京市民造成了麻烦。倒不如建造一座艺妓的铜像更高明些。与次郎告诉三四郎,九段那尊铜像的制作者,同原口先生是死对头。

    ⑤东京九段靖国神社内的大村盖次郎铜像。

    散会后,走出室外,月色很好。与次郎问三四郎:“今晚,广田先生给庄司博士留下好印象了吧?”

    “可能是的。”三四郎回答。

    与次郎站在公共水笼头旁边说:“今年夏天,夜里出来散步,因为太热,就在这里淋浴,被警官发现了,就往擂钵山⑥上跑。”他俩到擂钵山赏月,然后回去了。

    ⑥上野公园内天神山的俗称。

    归途中,与次郎突然就借钱一事,向三四郎申述开了。当晚,月光清雅,气候寒冷。三四郎几乎未曾想过钱的事,他也不愿听与次郎诉说下去。他想,与次郎反正不会还的。与次郎也绝对不提还帐的事儿,只是罗列一些无法偿还的理由。三四郎觉得他的话十分有趣。与次郎告诉三四郎这样一件事:

    与次郎过去有个朋友,因失恋而厌世,最后决心自杀。他不想跳海,不愿投河,也不敢钻火山口,更不喜欢上吊,不吗?”

    “没有。”

    “你就永远欠着吧。”

    他说得很轻巧。三四郎没有回答什么,但他并不打算一直拖欠下去。其实,三四郎本想把必需的二十元钱付清房租以后,第二天就带上余下的钱到里见家还账;但又一想,眼下就去还,反而有损人家的好意,这是不妥贴的,所以只好牺牲这次登门拜访的机会,又回来了。当时不知怎的,一不小心竟把十元钱换散了。今晚的会费也是出自其中哩。剩下的只有三元了。三四郎打算用这笔钱买一件冬天穿的内衣。

    由于与次郎始终不提还账的事儿,前些日子,三四郎已拿定主意,要家里寄三十元钱来,以弥补不足。本来,家里每月寄的钱足够花的,现在单单说不够而要求多寄,当然不行。三四郎又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他为找不出适当的理由而困惑不安。

    没办法只得说:有个朋友丢了钱,很可怜,自己不胜同情,把钱借给他了,结果自己也变得一筹莫展,请务必多寄一些来……如果接信后按时写回信的话,眼下该来到了。他想今晚也许能收到回信。回到寓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桌上明明摆着母亲亲手写的信封。叫人不解的是,平常都是挂号,今天只贴了一张三分钱的邮票。打开一看,信写得特别短。母亲看来很生气,把话说完就算了。信上只是说,所需要的钱已寄给野野宫君,到那儿去取好了。三四郎理好床睡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三四郎都没有到野野宫君那儿去。野野宫君那边也没有传过话来。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周。最后,野野宫君打发寓所的女佣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受你家伯母之托,请来一趟。三四郎利用课余休息的时间,又到理科专业的地窖中去了。他本想当场三言两语把事情办妥,谁知没有那么顺当。这年夏天在野野宫君专用的房子里,出现了两三个长胡子的人和两三个穿制服的学生,他们全然不顾头顶上那个阳光灿烂的世界,都在全神贯注地从事研究工作。其中,野野宫君尤其显得忙碌。他看到三四郎站在屋门口,便默默地走过来。

    “家里寄钱来了,叫你来取的,眼下我没有带来。此外还有一些别的事要跟你说。”

    三四郎表示明白了,并问野野宫今晚是否有空。野野宫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后果断地答应了。三四郎走出地窖,他十分佩服理学家这种顽强的毅力。夏天他所看到过的酱菜坛子和望远镜,依然放置在原来的地方。

    下一节课,三四郎把事情经过全部对与次郎说了。与次郎望着他,差一点骂他是傻瓜。

    “我不是给你讲过,叫你只管欠着好了吗?你竟多此一举,叫年迈的母亲放心不下,又去听宗八君的一番训斥,真是愚不可及!”听与次郎的口气,好象事情本来不是由他引起的一样。在这种时候,三四郎也忘记与次郎的责任了,所以他的回答没有让与次郎感到难堪。

    “我不好意思老拖欠下去,所以才给家中写信要钱的。”

    “你不好意思,可对方高兴呀。”

    “为什么?”

    三四郎自己也感到这句“为什么”问得有些虚伪,然而对与次郎来说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这不是很显然的事吗?要是我,我也会这样的。因为有的是钱,与其叫你早些归还,倒不如拖欠着,她心里反而舒服。大凡人嘛,在自已没有困难的情况下,总希望给别人留下个亲切的印象。”

    三四郎没有回答,他开始做起课堂笔记来。刚写了两三行,与次郎又凑近他耳畔说:

    “你看我,有钱的时候也常借给别人,但谁也不还我,正因为如此,我才这样愉快呀。”

    三四郎没有说“真的?”“是吗?”之类的话,他只笑笑,又唰唰地书写开了。

    与次郎从此安静多了,直到下课再没有开口。

    铃声响了,两人并肩走出教室。

    “那女子喜欢你吗?”与次郎突然发问。

    听课的学生纷纷从他们背后走出来。三四郎只得默默无言地下了楼梯,穿过房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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