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打工的学生只有几个人。有两个正在闲聊,我侧耳倾听他们说些什么。
“今天听说有两位大臣光临。”
“是的。”
“是运输大臣和农林大臣。”
“他们是谁?”
“运输大臣叫岩崎什么的,农林大臣嘛,好像姓内山。”
“喂,这里看不见放焰火,真扫兴啊!”
“天快黑下来啦。”
背向河面的门口附近,是最不容易看见焰火的地方。
“给我看看焰火节目单……啊?‘柳上雨后日月时雨’,‘升天红锦路’……闹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也瞅了瞅,在灯笼光里瞥见了那张节目单。
<blockquote> 争妍斗艳名妓舞
银色花园
玉追玉吹龙
千代田之荣光
五彩璎珞
雾霭迷蒙花吹雪
升天银龙五色花
</blockquote> 开列的净是一些绚烂而抽象的名词。
五时过后,大雨沛然而降。头上顶着手巾的男女在路上奔跑。焰火依然在轰响。屋脊上弹跳着无数细小的水珠儿,高级轿车也渐次停到门前来了。
天色终于黑了。透过帐篷的边缘,屡屡可以窥见焰火在天空中扩展开来,幻化为巨大的火轮和鳞片。
这时,那位负责为汽车开门的老者沉不住气了,他趁着没有客人,咋着舌头骂道:
“畜生,真想开开眼界,干脆到二楼客厅里看看去,哪怕把津贴全都赔上也好。”他的话惹得我们笑起来。他不是开玩笑,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原来,下雨之后,船上和庭院里的坐席都迁移到一楼客厅里了,为了减少混乱,叫来四五个男侍帮忙,老人也放弃本来独占的活计,加入到那四五个人的行列。总之,在院子里打杂,好歹可以看到焰火。
留在门口帐篷里的只剩下三四个人。
不断有消息传来,有的人说因为害怕烟花被雨水淋湿,眼下将准备好的烟花全部点燃了。看来,分组在各地燃放的烟花,要在今天晚上一个不剩地燃放完毕。
六时过后,客人来得稀稀落落。
面孔熟悉的女佣赶忙出来迎接。
“岩崎先生还没到吧?太迟啦。”
一边说着,也不等别人回答,就立即消失了踪影。
快到七去钟了,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到了门前,这是官府的公车。
我不由站起来,撑开雨伞前去开车门。门灯闪烁的车内,卧着一位绅士。他将读了一半的文件装进内衣口袋,由于行动不便,费了好大工夫。因此,我有充分的时间,仔细观察了在漫画里看到的岩崎运输大臣的尊容。
长脸、牙齿外露、白发,这些一如照片里的他。然而,我只是固执于最初的印象:那张疲惫的面容和不健康的青黑的皮肤。我本以为,凡是当大臣的,都应该是满面红光的。
由于整理文件颇花些时间,为了不使雨水溅到车内,我将一度敞开的车门又掩上一半。大臣发觉了这一点,他不经意地抬起脸来。这时,他已经欠起身来,就要下车了。
隔着车窗玻璃,大臣和我在一瞬之间目光相互碰到了一起。
这时候,我第一次在人的脸上发觉那种“大惊失色”的表情变化。一刹那,恐怖充满了他整个面孔。
他脸上的肌肉和神经骤然紧缩,让我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大臣下车时,我有些胆战心惊,生怕他恐怖之余,反而会向我主动出击。
但是,岩崎贞隆默默低着头进入我的伞下,这回他带着一副冷漠而紧张的表情,在我的护送下走到门口。
老板娘和艺妓用欢呼声迎接大臣。他一次也不回头望我一眼,在女流们的簇拥之下,顺着光洁的木板走廊渐渐远去。
……我呆呆地回到帐篷里。
“怎么样?拿到赏钱啦?”
一个打工的学生单刀直入地问。听到他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我没有得到一分赏钱。其次,刺激我的感情的并不是那份令人生厌的赏金,一想起大臣脸面上那种神秘莫测的恐怖,我自己也仿佛受到这种恐怖的袭击。
……过了三十分钟光景,女佣出来对我说,老板娘招呼我进去。我一阵心跳。自己扮演的角色,看来很难挣脱了。
然而,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强迫观念在作怪罢了。老板娘吩咐我去干一件需要动脑筋的联络工作,这件事非得交给打工的学生才保险。她叫我去了,用爽朗的语调打发我到街道委员会的帐篷跑一趟。
老板娘把我叫到一楼的走廊上,客厅里铺着枣红地毯,这红色在我听着老板娘交代任务时不住刺着我的眼睛。美丽的艺妓出出进进,地毯上不时晃动着她们的身影。我朝桌面上瞧了瞧,上头乱糟糟的。近处响起了爆炸声,室内火光闪闪,客人和艺妓一同欢呼起来。
我接下任务,沿着长廊回到大门口。
这时,一群人从楼梯上摇摇晃晃走下来,我紧贴着墙根让路。下来的正是岩崎运输大臣,身旁围着两三个艺妓,他虽说有些醉态,但脸上还看不出来。一身不太雅观的黑色西装,被包围在绚丽多彩的衣裳之中,给人一种奇妙的孤独的印象。
他这次清清楚楚看到了我,虽然不像当初那般有着明显的惶恐不安之感,但还是看得出来,他一度意识到那种黑暗的恐怖,便同这恐怖作了殊死的斗争。而且,他眉头不皱、眼睛不眨地看了我之后,趁着艺妓们没有在意他对一介男侍如此注目的当儿,迅速转移视线,朝我身边望去。但是,我却感到这位岩崎大臣不动声色的表情里,反而流露出强烈的恐怖感。
我出门办事时,雨小得多了。老天专门和焰火晚会过不去。行人被雨水淋湿了,大家边走边议论,说今年的焰火晚会实在太扫兴。
回来向老板娘汇报完毕,又被吩咐打扫庭院。我将室外桌面上被雨水打湿的东西收拾了一番。啤酒公司的灯笼经雨一淋,颜色被水冲刷掉了,变成黏湿湿的一团。本来不怎么好看的灯笼,那种残破的样子,反倒显得很好看。
我收拾好底面稍许积存了一些雨水的空啤酒瓶子,向着河面继续升空的焰火眺望。硝烟经风一吹,从“菊亭”飘到河面,将附近全部覆盖起来了。烟霭里传来木篷船突突的马达声,悬挂在篷檐下的一列灯笼,依稀可辨……眼见着火花落了下来,雪白的小伞倏地飘在湿漉漉的桌面上,一下子粘住了。
我们来回搬运着脏污的杯盘,和一位从船上下来的撑着雨伞的外国客人交肩而过。那个外国女子双手捏紧草绿雨衣的领口,再三回过头去,恋恋不舍地望着刚刚乘坐的小船。
雨丝变成了水雾,河对岸一派朦胧,耸峙的铁桥犹如一幅平面剪影画。
我仰望天空,开始专心一意地观赏焰火了。
随着隆隆的炮声,火柱突然从河面上腾空而起。火柱的先头,一鼓作气直冲云天,一旦达到至高点,就炸裂开来,无数银色的星星散作圆形,飞蹿追逐,紫、红、绿色的同心圆自内侧次第向外扩展,内心一轮早已消失。外层一轮一旦散开,另一层橙黄色的一轮又在低处扩散,火星纷纷落下来,一切都消泯了。
下面的焰火接连不断升上天空,一边花开朵朵,一边呼喇喇直往上蹿。紧接着,下面的火花爆炸时的光芒,将前面火花的残烟映照成了立体。
我听到了一阵阵哄笑,抬眼向楼上望去。看不出笑声的来源,只见一张面孔靠在栏杆旁边正向下俯瞰,脸部光线黯淡,看不分明。轰隆一声,焰火又飞腾起来,一种青蓝色的不自然的光芒,照亮了那一头白发和一张长脸。
岩崎贞隆的脸色因恐怖而变得苍白,他带着一副仿佛遭受凌辱的极其孤独的表情,眼睛一直紧盯着我的身影。
我和他第三次目光相对。刹那间,我也深切感受到和他一样的莫名的恐怖。抑或我的恐怖,真正使我体验到那种准确的、深入对方心灵的无法躲闪的恐怖吧。
……不一会儿,运输大臣将身子一转,极其自然地躲开了我的视线。他那一头白发,随之消隐在栏杆背面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位陌生的年轻艺妓,从廊缘上向院子里的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一看,她迅速交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纸包。
“岩崎先生送的。”
说罢,她就想离开。
“岩崎先生回去了吗?”
“刚刚回去。”
艺妓脸上一无表情,丢下这句话走了。她那被焰火映照成紫色的绉绸和服的肩头,消失在走廊上纷乱的人群之中了。
——不用说,第二天晚上,我到两国饭馆同那个男的见面,因为要把一大笔赏赐和他对半平分。
那人来了,也不说一声谢谢,就把自己的那份收起来。他给我斟了满满一杯酒,说道: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我实在感到奇怪。”
“别那么大惊小怪,谁叫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呢?也就是说,他错把你当成我啦。”
“是吗?”我极力提出一种明显的不同的看法,“……也许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你,所以才放心地赏给我一份厚礼吧,不是吗?”
我讲了一番不合道理的道理,以这种没有任何罪责的议论为下酒菜,我俩一直喝到很晚,然后才分手。对于我来说,也并非没有一种危险的好奇心,总想打听那件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但那人的眼睛妨碍我继续追问下去。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