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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文集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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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然后以他县之赋益之,名为协济。此则天子之财,不可以为常额。然而行此十年,必无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者也。

    ○郡县论八

    善乎叶正则之言曰:「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州县之敝,吏胥窟穴其中,父以是传之子,兄以是传之弟。而其尤桀黠者,则进而为院司之书吏,以掣州县之权,上之人明知其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使官皆千里以内之人,习其民事,而又终其身任之,则上下辨而民志定矣,文法除而吏事简矣。官之力足以御吏而有馀,吏无所以把持其官而自循其法。昔人所谓养百万虎狼于民间者,将一旦而尽去,治天下之愉快,孰过于此!

    ○郡县论九

    取士之制,其荐之也,略用古人乡举里选之意;其试之也,略用唐人身言书判之法。县举贤能之士,间岁一人试于部。上者为郎,无定员,郎之高第得出而补令;次者为丞,于其近郡用之;又次者归其本县,署为簿尉之属。而学校之设,听令与其邑之士自聘之,谓之师不谓之官,不隶名于吏部。而在京,则公卿以上倣汉人三府辟召之法,参而用之。夫天下之士,有道德而不愿仕者,则为人师;有学术才能而思自见于世者,其县令得而举之,三府得而辟之,其亦可以无失士矣。或曰:间岁一人,功名之路无乃狭乎?化天下之士使之不竞于功名,王治之大者也。且颜渊不仕,闵子辞官,漆雕未能,曾皙异撰,亦何必于功名哉!

    ○钱粮论上

    自禹、汤之世,不能无凶年,而民至于无米亶卖子。夫凶年而卖其妻子者,禹、汤之世所不能无也;丰年而卖其妻子者,唐、宋之季所未尝有也。往在山东,见登、莱竝海之人多言穀贱,处山僻不得银以输官。今来关中,自鄠以西至于岐下,则岁甚登,穀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至徵粮之日,则村民毕出,谓之人市。问其长吏,则曰,一县之鬻于军营而请印者,岁近千人,其逃亡或自尽者,又不知凡几也。何以故?则有穀而无银也。所获非所输也,所求非所出也。夫银非从天降也,廾人则既停矣, 【 周礼:地官司徒廾人。廾,古矿字。】 海舶则既撤矣,中国之银在民间者已日消日耗;而况山僻之邦,商贾之所绝迹,虽尽鞭挞之力以求之,亦安所得哉!故穀日贱而民日穷,民日穷而赋日诎。逋欠则年多一年,人丁则岁减一岁,率此而不变,将不知其所终矣。且银何自始哉?古之为富者,菽粟而已。为其交易也,不得已而以钱权之。然自三代以至于唐,所取于民者,粟帛而已。自杨炎两税之法行,始改而徵钱,而未有银也。汉志言秦币二等,而银锡之属施于器饰,不为币。自梁时始有交、广以金银为货之说。宋仁宗景祐二年,始诏诸路岁输缗钱,福建二广易以银,江东以帛。所以取之福建二广者,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至金章宗始铸银,名之曰:承安宝货,公私同见钱用。哀宗正大间,民但以银市易而不用铸。至于今日,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然而考之元史,岁课之数,为银至少。然则国赋之用银,盖不过二三百年间尔。今之言赋必曰钱粮,夫钱,钱也,粮,粮也,亦恶有所谓银哉?且天地之间,银不益增而赋则加倍,此必不供之数也。昔者唐穆宗时,物轻钱重,用户部尚书杨于陵之议,令两税等钱皆易以布帛丝纩,而民便之。 【 旧唐书穆宗纪:「元和十五年八月辛未,兵部尚书杨于陵总百寮钱货轻重之议,取天下两税榷酒盐利等,悉以布帛任土所产物充税,竝不徵见钱,则物渐重,钱渐轻,农人见免贱卖匹段。请中书门下、御史台诸司官长重议施行。从之。」】 吴徐知诰从宋齐丘之言,以为钱非耕桑所得,使民输钱,是教之弃本逐末也。于是诸税悉收穀帛紬绢。是则昔人之论取民者,且以钱为难得也,以民之求钱为不务本也,而况于银乎?先王之制赋,必取其地之所有。今若于通都大邑行商麕集之地,虽尽徵之以银,而民不告病,至于遐陬僻壤,舟车不至之处,即以什之三徵之而犹不可得。以此必不可得者病民,而卒至于病国,则曷若度土地之宜,权岁入之数,酌转般之法,而通融乎其间?凡州县之不通商者,令尽纳本色,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徵钱。钱自下而上,则滥恶无所容而钱价贵,是一举而两利焉。无蠲赋之亏,而有活民之实;无督责之难,而有完逋之渐;今日之计,莫便乎此。夫树穀而徵银,是畜羊而求马也;倚银而富国,是恃酒而充飢也;以此自愚,而其敝至于国与民交尽,是其计出唐、宋之季诸臣之下也。

    ○钱粮论下

    呜呼!自古以来,有国者之取于民为已悉矣,然不闻有火耗之说。火耗之所由名,其起于徵银之代乎?此所谓正赋十而馀赋三者与?此所谓国中饱而姦吏富者与?此国家之所峻防,而污官滑胥之所世守,以为子孙之宝者与?此穷民之根,匮财之源,启盗之门,而庸愞在位之人所目覩而不救者与?原夫耗之所生,以一州县之赋繁矣,户户而收之,铢铢而纳之,不可以琐细而上诸司府,是不得不资于火。有火则必有耗,所谓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贱丈夫焉,以为额外之徵,不免干于吏议,择人而食,未足厌其贪惏。于是藉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盖不知起于何年,而此法相传,官重一官,代增一代,以至于今。于是官取其赢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之辈又取其赢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其取则薄于两而厚于铢,凡徵收之数,两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长者也;铢者,必其穷下户也,虽多取之,不敢言也。于是两之加焉十二三,而铢之加焉十五六矣。薄于正赋而厚于杂赋。正赋,耳目之所先也,杂赋,其所后也。于是正赋之加焉十二三,而杂赋之加焉或至于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谓之羡馀,贡诸节使,谓之常例,责之以不得不为,护之以不可破,而生民之困,未有甚于此时者矣。愚尝久于山东,山东之民,无不疾首蹙额而诉火耗之为虐者。独德州则不然。问其故,则曰:州之赋二万九千,二为银八为钱也。钱则无火耗之加,故民力纾于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贤,里胥皆善人也,势使之然也。又闻之长老言,近代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所以然者,钱重而难运,银轻而易齎;难运,则少取之而以为多,易齎,则多取之而犹以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贪也,势使之然也。然则银之通,钱之滞;吏之宝,民之贼也。在有明之初,尝禁民不得行使金银,犯者准奸恶论。夫用金银,何奸之有?而重为之禁者,盖逆知其弊之必至于此也。当时市肆所用,皆唐、宋之钱,而制钱则偶一铸造,以助其不足耳。今也泉货弱而害金兴,市道穷而伪物作,国币夺于上,民力单于下,使陆贽、白居易、李翱之流而生今日,其咨嗟太息,必有甚于唐之中叶者矣。 【 陆贽上均节财赋六事其二言:「凡国之赋税,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缯、纩与百穀而已。先王惧物之贵贱失平,而人之交易难准,又定泉布之法,以节轻重之宜。敛散弛张,必由于是。盖御财之大柄,为国之利权,守之在官,不以任下。然则穀帛者,人之所为也,钱货者,官之所为也。是以国朝著令,租出穀,庸出绢,谓出缯、纩、布,曷尝有以钱为赋者哉?今之两税独异旧章,但估资产为差,使以钱穀定税。唯计求得之利宜,靡论供办之难易。所徵非所业,所业非所徵,遂或增价以买其所无,减价以卖其所有,一增一减,耗损已多。」李翱集有疏改税法一篇,言:「钱者,官司所铸,粟帛者,农之所出。今乃使农人贱卖粟帛,易钱入官,是岂非颠倒而取其无者耶?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积钱以逐轻重,故农人日困,末业日增,请一切不督见钱,皆纳布帛。」白居易集有赠友诗云:「私家无钱鑪,平地无铜山,胡为秋夏税,岁岁输铜钱!钱力日以重,农力日以殚,贱粜粟与麦,贱贸丝与绵,岁暮衣食尽,焉得无飢寒?吾闻国之初,有制垂不刊,庸必算丁口,租必计桑田。不求土所无,不强人所难,量入以为出,上足下亦安。兵兴一变法,兵息遂不还,使我农桑人,顦顇畎亩间。谁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权,复彼租庸法,令如贞观年。」】 曰:子以火耗为病于民也,使改而徵粟米,其无淋尖踢斛,巧取于民之术乎?曰:吾未见罢任之仓官,宁家之斗级,负米而行者也,必鬻银而后去。有两车行于道,前为钱,后为银,则大盗之所睨,常在其后车焉。然则岂独今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河朔之间所名为响马者,亦当倍甚于唐、宋之时矣。

    ○生员论上

    国家之所以设生员者何哉?盖以收天下之才俊子弟,养之于庠序之中,使之成德达材,明先王之道,通当世之务,出为公卿大夫,与天子分猷共治者也。今则不然,合天下之生员,县以三百计,不下五十万人,而所以教之者,仅场屋之文。然求其成文者,数十人不得一,通经知古今,可为天子用者,数千人不得一也。而嚚讼逋顽,以病有司者,比比而是。上之人以是益厌之,而其待之也日益轻,为之条约也日益苛。然以此益厌益轻益苛之生员,而下之人犹日夜奔走之如骛,竭其力而后止者何也?一得为此,则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齿于衣冠,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故今之愿为生员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以十分之七计,而保身家之生员,殆有三十五万人,此与设科之初意悖,而非国家之益也。人之情孰不为其身家者?故日夜求之,或至行关节,触法抵罪而不止者,其势然也。今之生员,以关节得者十且七八矣,而又有武生、奉祀生之属,无不以钱鬻之。夫关节,朝廷之所必诛,而身家之情,先王所弗能禁,故以今日之法,虽尧、舜复生,能去在朝之四凶,而不能息天下之关节也。然则如之何?请一切罢之,而别为其制。必选夫五经兼通者而后充之,又课之以二十一史与当世之务而后升之。仍分为秀才、明经二科,而养之于学者,不得过二十人之数,无则阙之。为之师者,州县以礼聘焉,勿令部选。如此而国有实用之人,邑有通经之士,其人材必盛于今日也。然则一乡之中,其粗能自立之家,必有十焉,一县之中,必有百焉。皆不得生员以芘其家,而同于编氓,以受里胥之凌暴,官长之笞捶,岂王者保息斯人之意乎?则有秦汉赐爵之法,其初以赏军功,而其后或以恩赐,或以劳赐,或普赐,或特赐,而高帝之诏有曰:「今吾于爵,非轻也。其令吏善遇高爵,称吾意。」至惠帝之世,而民得买爵。夫使爵之重得与有司为礼,而复其户勿事,则人将趋之。开彼则可以塞此,即入粟拜爵,其名尚公,非若鬻诸生以乱学校者之为害也。夫立功名与保身家,二涂也;收俊又与恤平人,二术也;竝行而不相悖也,一之则敝矣。夫人主与此不通今古之五十万人共此天下,其芘身家而免笞捶者且三十五万焉,而欲求公卿大夫之材于其中,以立国而治民,是缘木而求鱼也。以守则必危,以战则必败矣。

    ○生员论中

    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鬨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譟,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而一二识治体能言之士,又皆身出于生员,而不敢显言其弊,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以复其户,而无杂泛之差,于是杂泛之差,乃尽归于小民。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比比也。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五万,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民地愈少,则诡寄愈多,诡寄愈多,则民地愈少,而生员愈重。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犹皆派取之民,故病民之尤者,生员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也。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而教之使为朋党。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姪;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牢不可解。书牍交于道路,请託徧于官曹,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而其大者,至于立党倾轧,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颠倒之,皆此之繇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也。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义、论、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经之旨,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姦宄得而乘之,敌国外侮得而胜之。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

    ○生员论下

    问曰:废天下之生员,则何以取士?曰:吾所谓废生员者,非废生员也,废今日之生员也。请用辟举之法,而并存生儒之制,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我之所收者,既已博矣,而其廪之学者为之限额,略倣唐人郡县之等:小郡十人,等而上之,大郡四十人而止;小县三人,等而上之,大县二十人而止。约其户口之多寡,人材之高下而差次之,有阙则补,而罢岁贡举人之二法。其为诸生者,选其通隽,皆得就试于礼部,而成进士者,不过授以簿尉亲民之职,而无使之骤进,以平其贪躁之情。其设之教官,必聘其乡之贤者以为师,而无隶于仕籍;罢提学之官,而领其事于郡守。此诸生之中,有荐举而入仕者;有考试而成进士者;亦或有不率而至于斥退者;有不幸而死,及衰病不能肄业,愿给衣巾以老者。阙至于二人三人,然后合其属之童生,取其通经能文者以补之。然则天下之为生员者少矣。少则人重之,而其人亦知自重。为之师者不烦于教,而向所谓聚徒合党,以横行于国中者,将不禁而自止。若夫温故知新,中年考较,以蕲至于成材,则当参酌乎古今之法,而兹不具论也。或曰:天下之才,日生而无穷也,使之皆壅于童生,则奈何?吾固曰: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取士之方,不恃诸生之一途而已也。夫取士以佐人主理国家,而仅出于一涂,未有不弊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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