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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文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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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南供役纪事(明永历十一年、鲁监国十二年丁酉六月)

    自叙

    媿我中夏沦胥,外夷闰位;天既不赋瑜以定乱之略,瑜何忍复生其任运之心!是以逋播异邦,流离一十三载;间关瀚澥,茹荼百千万端:庶几天日再明、沈州复陆。乃忽有安南国王檄召区区相见之际,遂为千古臣节所关,不死不足以申礼;然徒死亦不足以明心,不得不亲至其廷,往返辩折。况瑜大雠未复,又何肯轻丧于沟渠!故不亢不挠,以礼譬。国王之识习局于褊浅,而才气频近高明:谗夫鴞张,极力煽其焰;元臣箝口,无或措一辞。独力支撑,四面业射;逼勒有甚乎卫律,嗟叹无闻于李陵。虽十一日磨厉之锋,不敢轻试;而三百年养士之气,未得大伸。谨将逐日问答、行略、书札,录为一卷。芟其诸臣问难,嫌于繁冗也;隐其行间机务,为彼慎密也。子卿以奉使困饥雪窖、洪皓以迎请流递冷山,节烈尚矣!瑜则无所奉也,无所奉则不必记;然关于国也,关于国则不敢不记。因志之,曰「安南供役纪事」云尔。

    一、该府于丁酉年正月二十九日奉国王缴,檄取识字之人;故压不发。至次月初三日一时,掩捕如擒寇虏。闽音「朱」与「周」近,误呼「周相公」;周述南手足无措,遂以后事嘱其妻子而后往。放归,如获更生。其势焰之慑人也如此。捕至,不言所以;久之,差官面试作诗写字。瑜不作诗,但书『朱之瑜,浙江余姚人,南直松江籍。因中国折柱缺维、天倾日丧,不甘薙发从虏,逃避贵邦。至今一十二年,捐坟墓、妻子。虏氛未灭,国族难归;溃耄忧焚,作诗无取!所供是实』。余人概不作诗,炤瑜具供,但小异耳;不知何解?

    一、该府作色厉声恐吓之云:『此外更有何人通文理?速速报来!到上边去,说做不得』!诸人寂然。瑜抗辞答之云:『此是该府事;何人通文理、何人不通文理,该管者岂有不知。我岂知道!若上边觉察出来,自有承当;何与我事』!

    一、该府令人看守,势同软监。瑜语之云:『此非一日之事,岂有不饮食之理!且我寓中,谁人炤管;应带行李,谁人收拾』?语塞,然后放归。随差班役,谕令居停伴守外,复差人竟夜游徼;瑜度必不能自脱,毫无贿嘱求免之意。此时即欲自裁,方不受其余辱;又念愚人无知,谓是惊惧而死:故须至彼死于国王之前,方得明白。亲友来送者,瑜已作死别。吕苏吾不解,根究其意;瑜虑其恐怖,别生枝节,遂更端其说。

    一、两日内连往占上见翁仪簿及各该衙门仪簿署镇土王,用一「钦奉敕书特召恩贡生某」名帖;以下衙门,概不具刺。小官无知,坐瑜于别席;亦不与较。

    一、初三夜半,方归。初四,晨去暮返。二鼓,促行;寓中行李不容收拾,即一纸别家之书亦冗不及写。本寓无人看管,亲友不敢受托;后致被盗,繇此也。

    一、初五日,先至旱泥。各处差官齐集;夜半传发,惟传瑜一人,余人禁勿往。至彼,众差官俱坐定,不为礼,瑜竟入上坐。差官云:『茹主(犹华言「大王」也)征诸儒,如何议论』?瑜应声答云:『天子方得言「征」。大王即尽有东京土地,而中国尽复其位号,不过荒服一诸侯王耳;何敢言「征」』!差官点头曰:『派、派、派』(平声;犹华言「是、是、是」也);连说八、九声。差官曰:『贡五与举人、进士孰大』?瑜料其意重在进士;先时,有进士至彼,曾受其困辱。故迎机逆折之曰:『贵国不知科目之义,故云尔。贡士便是举人之别名,故称曰某科贡士;若贡生,便与举人、进士有分别矣。至于大小,则不在此论。我国朝初重贡;成、弘以后,单重甲科,谓之「两榜」。即如贡生,亦有不同:有选贡、有恩贡、有拔贡、有岁贡、有准贡例贡高下之不等。国初之制,外舍升内舍、内舍升上舍,成均积分,累升率性堂。分数既满,优者入为宫、詹、坊、谕,劣者出为科、道谏官。又有税户人材、贤良方正、耆儒等名目,除授更优:郑湜起家为布政、严震释褐拜尚书;进士初授,或为县、佐、尉,似未得与之颉颃。惟成化朝以边储匮乏,许令博士弟子员及民间俊秀输粟入成均。后来积分之制遂废,始单重甲科;即有调停之者曰三途并用,终不胜甲科之贵矣』。或问取士法;答曰:『周官,卿大夫察举;而侯国贡之。天子升之司马曰进士、司马升之司徒曰俊士;然后考德而命爵、因能而授官,其制尚矣。汉朝以选举公车贴大经,十道得五为通;最为近古。故得人为最多,而经术之士重于朝廷。唐朝试士以甲赋律诗,始为雕虫小技;有志之士鄙之。宋朝试士以论策,此外各有明经、韬钤、宏辞、茂才等科。明朝以制义:第一场四书义三、经义四,合七篇;第二场论一首,诏、诰、表(内科一道)、判五道;三场策五道。乡试中式者为解元、经魁、举人,会试中式者为会元、会魁、进士。廷试策一道,磨勘进呈、台司读卷,天子标题。第一甲第一名为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第二甲、三甲为进士、同进士出身;多则四百名、少则三百名,国初亦有中一百名之时。子、午、卯、酉为乡试四科,辰、戌、丑、未为会试四科』。问曰:『既如此,如何有癸巳科状元』?曰:『此永乐以虏儆亲征,皇太子监国于南部、太孙监国于北京,避嫌不敢临轩策士,故迟廷试之期;原是壬辰科进士』。曰:『派、派、派』。旁一人曰:『太师真文武全才』!曰:『此因下问而奉告,不过古今掌故耳。若于书无所不读,而又知兵善用,方是文武全才;不肖安敢当此』!

    一、初八日,至外营沙(安南音「陵甲」),为国王屯兵之所。见翁该艚,帖同前(该艚者,专管唐人及总理船只事务;以该伯为之)。

    一、本日,投翁该艚书。

    之瑜托身贵国,谊同庶人。庶人,召之役则住役,义也。但未谙相见大王之礼何如;承役而退,以不见为美。所为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亦义也。此两三国人之所观听,非细故也。之瑜出身自有本末;远不必言,近日新膺大明敕书特召,三国之人之所通知。若使仆仆参拜,倘大王明于斯义,必且笑之瑜为非人;惜身畏势,而轻亵大王,瑜罪何辞!若突然长揖不拜,虽甚足以明大王之大、之高;万一大王习见拜跪之常、未察不拜之是礼,逆见嗔怒,必万口同叱以和之。之瑜异国孤身,岂不立致奇祸?久闻阁下高明大度,通达国体、晓畅事务;伏乞先为申明,然后敢见。之瑜此情,必无一人敢为传达;不得已,托之笺札,幸恕幸恕!即日,朱之瑜顿首载拜慎余。

    一、该艚入启国王,即日命见。文武大臣尽集大门内右厢,其余侍班肃然,持刀环立者数千人;又非九宾见客,万目共注。奉命之人传呼迫促,瑜及门不趋,徐徐步入;侍班大喝,瑜不为动。见国王,立致一名帖;与前帖同,但前加「本年正月」四字、后加「顿首」二字。诸大老屏人面见,彼此不相为礼。

    一、语同事翁斗曰:『见国王及该艚,从来无不拜之礼。今与公各班相见;我今日以生死争之,慎无随我以累公!先时欲言,恐公震怖;公若舍得死,则不拜可耳』。于是翁姓者先拜,瑜直立于旁。差官启事毕,来就瑜令拜,瑜作不解状;举侍班之仗于沙中划一「拜」字,瑜即借其仗于「拜」上加一「不」字。差官牵瑜袖按抑令拜,瑜挥而脱之。国王大怒,令长刀手押出西行。瑜毫无顾盼,挥手即行;语同行者曰:『尔辈何故随我!我此去,至好是下监。彼国监禁,公行需索,所费万端;我止办一死!尔辈已拜无事,不须随行;但远觇之可也。若此去便杀,倒得干净』。因解身上鲜衣与之,惟整束旧衣同去;不知其赴该艚所也。

    一、将相文武大臣通国震怒,谓瑜挟中国之势,欺陵小国;共启国王,誓必杀瑜。该艚共议,抵暮方归;同事者拜毕,瑜仍前一揖。因瑜外江人,随发医官黎仕魁家;令黎医官委曲劝谕,云『不拜,则祸不测』!答云:『瑜只身至此,岂敢抗大王;顾诚不可拜,又不敢畏威越礼』!是夜往复再三,夜分不已。云『不拜,则必杀无疑。此间杀人极惨酷,何不自爱至此』!同行者俱极力排诋;瑜劳倦已极,厉声答云:『前日从会安来,与亲友俱作死别,非至此方拌一死!今日守礼而死,含笑入地矣;何必多言』!黎亦愤亦怜;乃云『既坚意如此,再不必言』。遂复该艚。

    一、次日,黎明而起。自取其牖下水,洗沐更衣,撮土向北拜辞讫。俟天明,余人尽起;将家事嘱托陆五:『卖寓中所有之物,还弥左卫门银四十两八钱、寓主权兵术房租银三十两;余者与汝作盘费。带来衣服行李,尽付苏五吕。□内楼供奉敕书,拜上仔细收好,带至日本;待家下有人来,附去』。嘱毕,对黎医官云:『我,大明征士也。此国家百八十年来未举之旷典,公应不解征士为何名。我于崇祯十七年、弘光元年前后被征二次,不就。四月间,即授副使兼兵部郎中,监方国安军四十八万;复不拜。后以虏变,逋逃至此。谊不可拜王,是以不拜。我来外国十三年,即梦寐中不漏一字;所随童仆俱非家乡带来,故各处交游无一人知者。今曰死矣,不得不一言。我死后,乞公至会安与外江诸友一言以明之。死后科尔辈不敢收骨;如可收,乞题曰「明征君朱某之墓」』。

    一、交趾通国大怒,磨厉以须;即中国之人,无不交口唾骂。平素往还亲昵者,或随机下石以求媚、或缩朒寒蝉以避祸;即有二、三人不相攻诋,然无或敢评隲一语者。惟日本诸人,啧啧称奇耳。本日有李姓字耀浦者适至,该艚迎谓之曰:『不信世间有如此狂人』!李云:『未识其人;一见方知此必有故矣!所对之言甚直;空谷之音,此人而已』。该艚复呼瑜,面问「征士」云何?且云:『言语不明白,授纸笔令写』。瑜即写:『崇祯十七年被征,不就;弘光元年复征,又不就。第三次竟除授江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监荆国公方国安军;复不拜。于是阁部、勳镇、科道等官交章论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无人臣礼;章甫上,瑜即星夜遁逃澥滨。数月不见缇骑,已后遂有逆虏之变。之瑜不别家人,只身前来日本已十三年、至贵国已十二年,受苦不可尽言;岂敢以藐藐之身骄傲大王,自取杀身之祸哉!今大王不察不拜之是礼,赫然震怒,瑜又何言!杀之可也,监禁可也,拘留可也;顾独不可拜耳。本年正月,钦奉监国鲁王敕书,别有誊黄;不再赘』。瑜或书或语,谈笑而道,了无惊怖之色。该艚回顾其妻曰:『好汉子』!

    一、本日至次日,国王五次密密差人至会安察访事实;隔别前后差人,不许会同。幸诸人无一至该府家,计无所施。

    一、大小官员纷然问难,逐日踵相接也。其来者直入攻瑜,绝不及于同事者;同事者因得乘机逸去。其后习以为常,竟远避以伺之,瑜始为孤注矣;归则让瑜云:『随口应附,同他混帐。何必根极理要,与之往复周旋;终日唇枯舌燥,那有如许精神』!瑜佯谢之曰:『已喻』。然来者必接以礼、答者必竭其诚如故也。一日,有一下僚年少意颇自矜,偕数人来;其人已再至矣。问曰:『天根月窟,先生解来』!曰:『我不知』(我音「岛」,大王及尊者自称之词)!曰:『如何不知』?曰:『不知便不知,却又有个如何!你不知中国之大,学问之深如海一般,故曰「学海」(你音「迷」,呼最贱者之辞)。中国书籍之多,汗牛充栋,五车不足道也;岂能尽读!况去家十三年,目不睹书史;韦编久绝,弦手生疏』。其人改容谢之曰:『小可未达其理,唯愿先生明解,以开茅塞;不敢问难』!曰:『问难何妨。邵尧夫、程夫子托名引喻,固自不知;即如李太白诗「朝游三山、夕憩五岳」,此亦可解乎』?旁一人治历局者私咎之曰:『见渠倨傲无礼,故拒绝之。一曰「韦编」、一曰「邵程」一曰「诗」,岂是不知』!其人固请之;答曰:『河图、洛书,方位各居;先天、后天,无缺无余』。又曰:『上下四旁、左右前后,少多配合,各得其九。四九六六,盈城花柳』。其人喜曰:『果是不知』!治历者曰:『一八为九,二七为九,三六、四五皆九;岂非三十六宫』?于是逡巡而退。

    一、十四日,该艚又复差官谕意;瑜引韦祖思拜夏主赫连勃勃,勃勃怒而杀之为比。差官沈吟不信;寻史书与看,将书复该艚。复来索前所写者再写一纸;瑜不写,但复云:『大王偶得一士人到此,不能与之商略天下国家之大务,而顾屑屑于「拜跪」之间;窃恐闻之远方,有以窥大王之深也!以大王下士,千古美名。美名不居,而必责瑜之一拜;拜毕,人谁知之!孰与美名传之天下后世之为大乎?瑜守礼而死,死无所恨;乞高明亮之』!其末,大书「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十数而已。

    一、同时又一文官至,写云:『太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识人事乎』?曰:『不肖寡学薄识,乌足以知天文、地理!至于三才之实理实事,稍稍窃闻一、二。大王尽礼而来教,必能佐大王国家之大务;若不循理而强以威逼,不肖延显待戮,更无他说也』。本官咋舌而去。前此来者多称「先生」,瑜答云「足下」、自称曰「我」(安南音「岛」。「岛」者国王与上人自尊之辞,犹华言「本部」、「本院」也);因其人称「太师」,瑜自称曰「不肖」。已后无不称「太师」,自称曰「小子」、「小可」;惟介弟一人称瑜曰「尊师」,自称曰「小某」。

    一、该府闻其事,勃然大怒;立时登舟来至外营沙见国王,欲重贿奥援,期必杀瑜以快其志。适国王以他事差人相遇于顺化,去营沙咫尺矣;因有紧急事务,星夜促回,计不得行。及完事,星行来至,往返又复数日;议礼已定,无可下手,衔恨不绝。可见死生有命,非人谋之所得施也。

    一、自十五已后,各官来见者礼貌隆重,如见其国王及尊官之礼,止于不拜耳。该府泊舟河下,逐日亲见;无可如何,敢怒而不敢言。因黎医官作通事,言语亦不明辨;大凡问答,俱用书写。写毕,即将去复王;可见俱从王所差来。或将原纸送还,或竟持去。前来刺探者,时时不绝。瑜去家十余年,久绝欢笑。至是,同事及从行莫不怪瑜舛错,无可告诉,抑且嗟叹诋毁之声不绝于耳、怨怒之色时接于目;不得已,逢人便笑,了无忧疑。先是,闻彼国载籍杳然,未有印证,死不得白;旋知其国多书,便可畅意舒发矣。

    一、十七日,草疏已就,封附王凤。酬对之外,别无他事;惟有整衿危坐,且夕俟命。

    一、前所差人,十八日尽来;回复察访无所得,无可借以为名。

    一、十日之内,逐日杀人于瑜寓西。莫不先枭其首,次将骨肉为臡,筋骸、肠胃抛撤满场,以致乌鸢、犬豕竞来就食;血染泥沙,肉饱异类:夷风惨刻,惟以张威。其意不过使瑜惊惧耳。

    一、国王虽不知大义,然颇好名;既无名色,不便擅杀。十九日,遂致一书,令瑜仕于其国,有「太公佐周而周王、陈平在汉而汉兴」等语。是日即答之,余意错见于答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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