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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华界隔离,于是从那里面掷出无烟火药——约十万两——来,轰然一声,一切有闲阶级便都“奥伏赫变”了。

    那些革命文学家,大抵是今年发生的,有一大串。虽然还在互相标榜,或互相排斥,我也分不清是“革命已经成功”的文学家呢,还是“革命尚未成功”的文学家。不过似乎说是因为有了我的一本《呐喊》或《野草》,或我们印了《语丝》,所以革命还未成功,或青年懒于革命了。这口吻却大家大略一致的。这是今年革命文学界的舆论。对于这些舆论,我虽然又好气又好笑,但也颇有些高兴。因为虽然得了延误革命的罪状,而一面却免去诱杀青年的内疚了。那幺,一切死者,伤者,吃苦者,都和我无关。先前真是擅负责任。我先前是立意要不讲演,不教书,不发议论,使我的名字从社会上死去,算是我的赎罪的,今年倒心里轻松了,又有些想活动。不料得了你的信,却又使我的心沉重起来。

    但我已经没有去年那幺沉重。近大半年来,征之舆论,按之经验,知道革命与否,还在其人,不在文章的。你说我毒害了你了,但这里的批评家,却明明说我的文字是“非革命”的。假使文学足以移人,则他们看了我的文章,应该不想做革命文学了,现在他们已经看了我的文章,断定是“非革命”,而仍不灰心,要做革命文学者,可见文字于人,实在没有什幺影响,——只可惜是同时打破了革命文学的牌坊。不过先生和我素昧平生,想来决不至于诬栽我,所以我再从别一面来想一想。第一,我以为你胆子太大了,别的革命文学家,因为我描写黑暗,便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没有出路了,所以他们一定要讲最后的胜利,付多少钱终得多少利,像人寿保险公司一般。而你并不计较这些,偏要向黑暗进攻,这是吃苦的原因之一。既然太大胆,那幺,第二,就是太认真。革命是也有种种的。你的遗产被革去了,但也有将遗产革来的,但也有连性命都革去的,也有只革到薪水,革到稿费,而倒捐了革命家的头衔的。这些英雄,自然是认真的,但若较原先更有损了,则我以为其病根就在“太”。第三,是你还以为前途太光明,所以一碰钉子,便大失望,如果先前不期必胜,则即使失败,苦痛恐怕会小得多罢。

    那幺,我没有罪戾幺?有的,现在正有许多正人君子和革命文学家,用明枪暗箭,在办我革命及不革命之罪,将来我所受的伤的总计,我就划一部分赔偿你的尊“头”。这里添一点考据:“还我头来”这话,据《三国志演义》,是关云长夫子说的,似乎并非梁遇春先生。

    以上其实都是空话。一到先生个人问题的阵营,倒是十分难于动手了,这决不是什幺“前进呀,杀呀,青年呵”那样英气勃勃的文字所能解决的。真话呢,我也不想公开,因为现在还是言行不大一致的好。但来信没有住址,无法答复,只得在这里说几句。第一,要谋生,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且住,现在很有些没分晓汉,以为“问目的不问手段”是共产党的口诀,这是大错的。人们这样的很多,不过他们不肯说出口。苏俄的学艺教育人民委员卢那卡尔斯基〔8〕所作的《被解放的吉诃德先生》里,将这手段使一个公爵使用,可见也是贵族的东西,堂皇冠冕。第二,要爱护爱人。这据舆论,是大背革命之道的。但不要紧,你只要做几篇革命文字,主张革命青年不该讲恋爱就好了。只是假如有一个有权者或什幺敌前来问罪的时候,这也许仍要算一条罪状,你会后悔轻信了我的话。因此,我得先行声明:等到前来问罪的时候,倘没有这一节,他们就会找别一条的。盖天下的事,往往决计问罪在先,而搜集罪状(普通是十条)在后也。

    先生,我将这样的话写出,可以略蔽我的过错了罢。因为只这一点,我便可以又受许多伤。先是革命文学家就要哭骂道:“虚无主义者呀,你这坏东西呀!”呜呼,一不谨慎,又在新英雄的鼻子上抹了一点粉了。趁便先辩几句罢:无须大惊小怪,这不过不择手段的手段,还不是主义哩。即使是主义,我敢写出,肯写出,还不算坏东西。等到我坏起来,就一定将这些宝贝放在肚子里,手头集许多钱,住在安全地带,而主张别人必须做牺牲。

    先生,我也劝你暂时玩玩罢,随便弄一点糊口之计,不过我并不希望你永久“没落”,有能改革之处,还是随时可以顺手改革的,无论大小。我也一定遵命,不但“歇歇”,而且玩玩。但这也并非因为你的警告,实在是原有此意的了。我要更加讲趣味,寻闲暇,即使偶然涉及什幺,那是文字上的疏忽,若论“动机”或“良心”,却也许并不这样的。纸完了,回信也即此为止。并且顺颂痊安,又祝

    令爱人不挨饿。

    鲁迅。四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泡制醉虾”这是鲁迅在《答有恒先生》(收入《而已集》)一文中说过的话。

    〔3〕这里所引岂明(周作人)的话,见他在《语丝》第四卷第九期(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发表的《爆竹》:“事实上中国有‘有产’与‘无产’这两类,而其思想感情实无差别,有产者在升官发财中而希望更升更发者也,无产者希望将来升官发财者也,故生活上有两阶级,思想上只有一阶级;即为升官发财之思想。”

    〔4〕“还我头来”这是《三国志演义》中关云长说的话。关云长在荆州战败,夜走麦城被杀,吴兵割下他的首级后仍“阴魂不散”,到玉泉山向普静和尚诉冤,大呼“还我头来”(见该书第七十七回)。梁遇春(1901—1932),福建福州人,当时的青年作家。他在一篇题为《“还我头来”及其他》(载一九二七年八月《语丝》第一四六期)的文章中曾引用过这个典故。

    〔5〕段祺瑞(1864—1936)安徽合肥人,北洋皖系军阀首领。袁世凯死后,在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下,几次把持北洋政府。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被推为北洋政府“临时执政”。

    〔6〕“聚而歼旃”语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旃,助词,意为“之焉”。

    〔7〕“浅薄的人道主义”郑伯奇于一九二三年底和一九二四年初在《创造周报》第三十三至三十五期上连载《国民文学论》,其中批评五四新文学运动和“平民文学”的提倡者说:“国民意识未经唤醒,国民感情未经燃着的新文学家,对于一般国民的生活依然不起研究的兴味。结果只生出了几篇浅薄的人道主义的作品,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期就闭幕了。”

    〔8〕卢那卡尔斯基(AABAX^JI_I`SOJ\,1875—1933)苏联文评论家。曾任苏联教育人民委员部的人民委员(部长)。着有《艺术与革命》、《实证美学的基础》和剧本《被解放的吉诃德先生》等。鲁迅曾翻译过他的《艺术论》,一九二九年六月上海大江书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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