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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书牍之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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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愈-与孟尚书书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维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拒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唯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韩愈-与鄂州柳中丞书

    淮右残孽,尚守巢窟,环寇之师,殆且十万,目语难。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磨,地相属也;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势而已!

    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是死之士。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

    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

    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食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韩愈-再与鄂州柳中丞书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煦濡饮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ァ虎之士,畏懦蹙宿,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颖,凛然有向敌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欣悚。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改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士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倘可上闻行之否?

    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愈再拜。

    ○韩愈-与崔群书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邪!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邪?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皇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才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韩愈-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人之来者,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

    虽然,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广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其何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己知,未尝闻有响大而声微者也,况愈之于生恳恳邪?

    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愈白。

    ○韩愈-答吕毉山人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愈顿首。

    ○韩愈-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韩愈-答刘正夫书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沈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己,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韩愈-答尉迟生书

    愈白:迟尉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

    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韩愈-与冯宿论文书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愈再拜。

    ○韩愈-答窦秀才书

    愈白: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次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

    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韩愈-与卫中行书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韩愈-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邪?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晔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余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騃,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

    夫圣唐钜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韩愈-上兵部李侍郎书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上书侍郎阁下:

    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已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豁,不见知己。夫牛角之歌,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宁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严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柳宗元-寄京兆许孟容书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跃恍惚,疑若梦寐,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召重忧,残骸馀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忽捧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没,复起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彊,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臲,凡事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讠互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分毫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盛,不谡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於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肠沸热。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惸惸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先墓所在城南,无异子北为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固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身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田,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耶!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愬,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而有其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詹束缚於晋,终以无死;钟仪南音,卒获反国;步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皆瑰伟传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技,又婴恐惧痼病,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贵於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覼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厎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伏惟兴哀无用之地,垂德於不报之报,但以存通家宗礼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馀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乎,如得甘寝,无复恨矣!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无任垦恋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柳宗元-与萧翰林俛书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耶?所喜者耳与心叶,果於不谬焉尔。

    仆不幸,响者进当臲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乃岌岌而造其门哉。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断於内,则孰能了仆於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裹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娼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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