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得失纪略

，已入霍山界，去县治七十里之遥；而所称阳山寨者，直咫尺间耳。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向多义旅，近为虏招抚。有一褚良甫者，亦义师；受虏符，据寨中。余令将佐先以书往通，欲借寨屯众；而彼已闻石头师挫，有向背心，坚不纳。而寨居险，万夫莫能仰攻。余遂移札东溪岭，思走英山，入将军寨。但将士疲甚，偶语沙中，俱以途穷为忧。余强起按行，占一数，四应皆空陷。余大惊，因申令诘朝早髮。是日，余率骑兵前驱，但虑前有敌人，而岂意追骑之蹑其后哉！余方踰岭，后军忽报虏奄至。急回马，而旗靡辙乱，士卒皆惊窜山谷中，虏骑已当面矣。余顾左右止二十余骑，步卒不满百；因勒马高坡，以待后军稍集而击之。讵料后军已为截断，首尾不相顾矣。虏骑复合，余念斗死无名，单骑突围走，止一僮携印相随焉。嗟乎！余之入山，非避死也；尚图控联江、楚，收河南之大侠，云扰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奈何孤军无援，鼓声不振，卒以溃败；东溪不为控扼者，几希。天耶！人耶！

    余去敌稍远，而土人利散兵财，皆手挟鸟铳游奕四山。余牙门将逃而复返，与余值，呼之偕行；纡回山冈间，迷失道。土人在山麓者觇知，即趋至山椒，阻去路。余出百金为寿，土人即送余山广，期以日暮导。余出山，三人始变服；而余将欲趋行下，惟恐土人之叵测也。余曰：『死固我分也。藉土人叵测，吾当明言姓氏，令舁至建康，从容就义耳。不然者，脱虎穴矣。是盖有命焉』！及酉，土人果来导余，复裹脱粟相饷。食毕，乘月而去。一夜行七十里，皆羊肠鸟道，崎岖特甚。初，余在马上著靴，后舍骑而徒。偶得双潟，纳之实不容足；中宵涉水，履益加窄。迨晓，十指血殷，踵尽裂，余尚竭蹶奔趋。而腹且馁，乃望门投止，谋朝炊。主人问所从来？导者答余为馆师，余将为贾客也；皆以兵难避去，而导为之往送。因具盘飧，余为之进一匕。复行，适余散兵十许遇诸涂，见余惊喜，欲相劳苦；而导者恐耳目，大骇疾走。余恐迷失道，亦蹑导疾走。而村中豪杰观者如堵，竟相遮问。盖村中惟闻余兵入山，风鹤甚惊。见蹶者、趋者，必谓兵之蹑其后也，故执途之人而问之。导者见村中遮余，疑必事露，计不返顾，并余袱被亦负之而趋。回顾余之将与僮，尚鹄立隔溪。余既失导，不得不反就余将与僮。步履仓皇，乡音复异；村中心疑余为虏卒败遁，益环拥，索金钱。余恐村中或有他变，亦姑妄应之；且倾囊分赠，诸人始稍稍解去。余视其中貌厚者，俾之导行，强而后可。

    其人姓胡，昆季三；貌厚者，伯氏也。时余但欲导出山达康庄，他不遑计。

    是日，又行三十里，託宿焉。逆旅主人，胡族属也。忽胡之季猝至，招其兄出，耳语；已而，主人咸出余意其识余行踪，必甘心于余；然已无可如何。胡却入语余曰：『君从海上来，非虏卒也』？余曰：『然！子何以知之？然则奈何』？胡曰：『君适在村中，不见有数人过我门乎？避予旁舍。予季问之，知君亦海上人也。恐吾等导不力，是以来耳』。然胡终不知余为何许人也。胡之老人重具鸡黍，为余言：『此村中豪杰，向年亦举义旗，卒不成，受虏残虐；故今莫有敢窥左右而动者。不料石头师挫，君辈又败绩，吾侪不复睹汉官威仪矣』！嗟泣久之。复前要盟，余易姓氏、里居相告，兼谋所向。佥曰：『当从安庆渡江』。当余之离芜关而趋江上也，余旧时宾从歙人朱君来谒；叩其近状，云变姓名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市中，仍欲从余戎行。余谓『事已裂矣，此行利钝未卜』。赠以金，麾之使去。至是，余忆前语，遂令胡导至高河埠。而胡亦云：『导至高河埠，能事毕矣』。余益不得不访朱君而问道焉。

    信宿，达高河埠，已薄暮。余令导与童子先之，问朱君药室所在？讵知朱君别余后他往，尚未返。高河市人见童子之问朱君也，觉有异，咸踪迹之。市中豪杰徐某、金某皆歙产，与朱善。偶从桥上闻童子之问朱君、市人之踪迹童子，亦觉有异；竟以数语解散市人，故余得无恙。然朱君未返，无居停主，转投逆旅。逆旅妪亦歙人，闻余为朱君来，故止余宿。而胡之导余者，将于次早别；余伥伥无所问津，益无聊。晨兴，忽忆安庆向有卖稻舟往来江南、北，必取道枞阳湖；而高河之枞阳，一水可通。遂令胡代余觅便帆，将渡江出池州，登九华山，徐图归计。买舟既定，舟人期亭午鼓棹，余故暂止逆旅。而徐某、金某自外入，与余联榻坐；问余何来？余告以馆谷归江南，便道访朱君。逆旅中无赖子遂诘余，访朱君胡为者？余亦谬为应对。而金与徐素昧平生，语言时，阴左右余；顷之，金目余起，引入空仓中，问余曰：『君得毋姓张乎』？余诡曰：『吴姓』。金曰：『不然。日者吾与朱某来江上，从邻舟窥见君丰采，君固司马公也。业提师入山矣，何以至是？将何之』？盖金同朱至江上，余方作焚舟计事。旁午，金无从晋谒，而朱别去；金亦踉跄而归，以故朱君与余交谊，金稔知之。而金与朱君行踪，徐固熟闻也。先一夕余过市，金固疑之；与徐谋曰：『兹二客之访朱君，得非山中使者乎？盍往物色焉』！故是晚之解市人及是晨之过逆旅，殆有天幸。及见余，徐不识也，金识之；余亦不讳，告以故。金转告徐，徐曰：『江上未解严，谁能为芦中丈人者？倘疏虞，可若何』！固要余至其家，匿之。始通姓名，备道夜来与朝来事如此；二君其诚有心人哉！

    适安庆虏兵经高河，士民畏虏如虎，尽室避村野。余不得已，亦相随避兵至一何姓家，亦金、徐密友也。翌曰虏去，金、徐二人另买卖稻舟载余，藏舟次；令何某伴余，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张家滩登岸；而金与徐别从安庆来，相会于张家滩。滩属池之东流，徐之兄卖药于村中，故问津焉。

    于是由建德、祁门两山中，走休宁；羊肠鸟道，较霍山尤甚。余复病疟，扶疾而行。头涔涔，汗下如雨；形容枯藁，几作沟中瘠矣。东、建延袤高山，多小寇出没，或乘夜剽掠；土人相率持兵守岭头。凡遇客，皆榷金，名为寇，而实为寇也。余冒险奔驰，道路以目。将次祁门，江右义旅陈九思屯朱桥，村舍逋逃、商旅裹足，而独余行行不止，人多怪之。顾导皆歙人，得无他。计程两日，可抵休邑；买棹溪行，即可达严陵。

    未至休宁三舍，辄闻有兵阻；抵郊外，果峰屯蚁聚，闉闍昼闭。盖虏之叛将新复归伪，长吏虑有变，登陴。余缘是不得入，止郊外招提；戢耳潜鳞，虽子胥吹篪不是过也。而耳目渐集，乘间抵城中，寓徐之诸父家。其诸父善岐黄，有隐君子风。余至，盛为治具；然亦谓余馆师，与其犹子善，不知为余也。兵退，买棹严陵。过新安亭，亭长呵止之；索篙师金，始放行。达街口，有巡司廨，逻卒登舟讥察；见余将北音、魁梧，疑为亡虏，持之急。徐起而与逻卒鬨，而巡司适之郡不在廨，是以事得解。遂解维过淳安，已入浙矣。会省有文符插民艇载虏兵绝浮梁，余船藏他港不获进，卒为所司插去。行路难，一至是哉！余乃纡道走遂安，凡两买棹，始达严郡。

    余既入浙，晦迹益难；计惟山行，可无恐。乃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赴海壖。然羊肠鸟道，较徽更甚。时余将已令取道于杭，而金、徐诸人皆不谙浙道里；向者导导余，而兹则余导导；然余实茫然问途。已经得至海滨，居民咸来问讯，远近鬨然，知余得生还矣。

    回思霍山奔走以来，之安庆、之池、之徽、之严、之婺、之浦江、之义乌、之天台、之宁海，计程二千余里；间关百折，何其穷也！复追思向者崇明进师，而瓜步、而润江、而太平、而宁国、而徽、而池、而庐之诸邑州；乘胜长驱，又何其壮也！然而转瞬成败异势、荣瘁殊形，是又戏耶、梦耶？余自丁亥迄己亥，前后入江；岂岁在双鱼而一再踬，疑若有数焉。然以十五载之简练揣摩，既得之而复失之；人寿几何？河清难俟！不亦重可慨也夫？

    永曆十三年己亥岁，嘉平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