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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不会回来的了!又一定是陪那寡妇玩去的了!把娘一个人孤孤单单丢在屋子里……”

    老太婆忿忿的喃喃着,一面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切着砧板上的肉。

    “说是今天礼拜六,十二点钟下办公后还有事!有什么鬼事?还不是去陪那寡妇?”

    一大块血红的肉一片片地在她的刀旁躺了下来,她忽然注意到已经切去一大半了,觉得很可惜:“我应该留一半起来明天吃的!”她转身到碗柜去拿碗,那些碗却都满满地装着午饭时不曾动过的菜把她瞪着,她于是忿忿的把碗柜门砰的一声碰上了。她又拐着小脚儿跑进屋子里去拿出一个盘子来,盘子上满铺着一层灰,她又气忿忿的把它塞进水盆里。“这么忙碌着究竟为了什么呢?有什么趣味呢?”她这么感伤地想着,立刻就觉得全身都疲倦起来了,手就在水里停住,眼泪水珠子似的在她那多皱的两颧边弯弯曲曲的滚了下来,滴落在水盆里。

    “唉,我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一个媳妇来替手也没有!”她扁着嘴伤心的喃喃着,“给他说搞一个老婆吧,搞一个老婆吧,他总是那样:要恋爱!————恋鬼!一个青头男人恋一个青头姑娘也不管它,偏是一个寡妇!恋了大半年,也搞不进来!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鬼世界!我们从前,娘老子说一声给你讨一个媳妇吧!做儿女的哪敢做一声!可是娘给他说了几个姑娘,他都嫌乡气啦,又是什么没有智识啦,没有思想啦!可是那寡妇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给别的男人已经挤过油水,摸过,弄过,生过儿子的破铜烂铁罢了!哼,这就是思想!……”

    她这么狠狠的咒骂了一通之后,才觉得痛快一些了。擦干了盘子,把那块切剩的肉装在里边。她把肉块和那些肉片对比地看了看,觉得今天一下子就吃了那样一大半的肉太可惜,就又拈了十几片起来添盖在那块肉上。她刚要捧着盘子走开,立刻又觉得迟疑起来了,好像一个重大的问题似的对了盘子踌躇着。

    “是的,我应该多给些肉给他吃。”她一面说,一面又把那些肉片拈回砧板上。她看着那些切得很巧妙而匀整的肉片,不禁伸出食指指着,自豪地说起来了:“我要向他说:‘你在家里,哪点不好!什么都给你弄得规规矩矩,样样都合口味,你到那寡妇家里难道有什么给你吃的?思想新,她弄得出什么来?从前我们在她家里住半个月,她弄了些什么鬼菜呵!’娘总是疼儿子的!……”她同时想:“是的,我要弄得他满意点,把他的心收复回来的!”

    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她赶快把肉放进碗柜里,又开了厨房门伸出头去。那荒凉的村落在她眼前立刻展了开来:附近是一畦一畦种着白菜的地,中间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几家白墙壁的瓦屋,炊烟狗尾巴似的在那些屋顶的小烟囱上腾了起来,把那些透过树梢的金黄色斜阳光线搅得一团忙碌。远处在零乱地响着女人唤猪和唤鸡的声音,前面的一家屋子前有几个女人在逗着一个孩子欢笑,一群乱鸦黑点子似的从树梢腾了起来,掠过天空飞了开去。……

    “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抱怨地说,眼睛紧紧盯住前面蜿蜒在一行一行绿色菜畦间的大路,大路那头的树林间,憧憧的行人忙碌着,却不见她那穿着很整齐灰色西装的儿子。

    “一定又是不回来的了!一定又是陪那女人玩去的了!那是多么淫荡的寡妇呵!”

    她又非常痛恨起来,咬着牙,想:“我的儿子从来都是好儿子!往常一发了薪水,他总是提一纸包东西回来,笑嘻嘻地说:‘妈妈,我在大马路给你买点心回来了!’就是自从遇着那寡妇,把我们快乐的家庭都破坏!————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呵!”

    她砰的一声碰上门,就忿忿的走进房来。她坐着,心里非常不舒服。不服气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张照片来:一张是在自己家乡王贡爷的女儿,一个银盆似的脸,穿着许多点子花色的旗袍。站在摆了一瓶牡丹花的茶几旁,一手还搭在茶几上;一张则是那瓜子脸穿着青旗袍的寡妇,右手搀着她的孩子萍儿,连一瓶花也没有,背后就只是一张黑幔子。两手拿着这两张照片对比地看了看,她的嘴唇便恶狠狠的撅了起来,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你看,人家王贡爷这女儿哪点不配!人又漂亮标致,又是青头姑娘,又是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可是这寡妇算什么?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男人生前做什么工作,还给巡捕房抓去过!这样的女人都可以要得吗?而且是一张瓜子脸!我从来就讨厌的是瓜子脸!”

    最后她翻出一张她妹妹的“全家福”照片来了,她的眼睛立刻被有力地吸住。脸上打皱,扁下巴的妹妹坐在当中,旁边站住她两个圆圆白脸的儿子和两个媳妇,膝前围绕着四个睁大着可爱的黑眼睛的孙儿,她忽然记起来了:当在家乡大家都出嫁了以后,她同妹妹走在村镇上,自己总是走在妹妹的前面,街两旁的人站起来打招呼,总是先叫她。她有时指着面前站的人说:

    “阿发,听说你家媳妇病了,我那里有些痧药水,你来我给你点吧!”

    人们都立刻尊敬的望着她,阿发则垂手躬身的说:

    “谢谢大姑娘!”

    “不过,”她又说,“我看你也闲得够了,明天来帮我种一天地!”

    “是。大姑娘的事情我们总是尽力的!”

    她一转身,就立刻听见人们在背后轰起一阵赞扬的语声:

    “那大姑娘比起二姑娘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呵!”

    可是现在妹妹却是儿孙满堂的————虽然生活也困难了起来,但她究竟是儿孙满堂!而自己反倒跟着儿子来到这上海不相干的村落!到此刻还连一个媳妇也没有!“要不是那死鬼又嫖又赌一脚头把家产踢光了,我就敢强迫我的儿子说:‘章!我要给你讨一个媳妇!’他敢不依?但是呵……”

    她又怀念起她的家乡来了,那高大的黑漆龙门,矗立在棋盘形的田亩当中和蓊郁树林的环抱里,早晨的温暖阳光透过树林直铺在她的庭院,……能够回去多好呵!她于是觉得非常难受,非常孤独起来。她望望自己的周围,床,书桌,书架。……但这些物事都也静静的望着她。

    “即使有一个孙儿也好,”她想,“儿子不回来不要紧,我就抱着他,逗他,玩他,亲他的嘴,他也就会对我说,笑……”

    “宝宝要睡觉————”突然前面那女人唱歌似的声音悠扬地透进她耳里来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是的,人家都有小孩……”

    “我的狗儿要睡觉哟————”

    她的眼眶热起来了,泪水珠子直滚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觉得一切都没有趣味。“就因为自己没有钱,”她想,“古话说的,只要有钱,和尚无儿孝子多!”她立刻忿激了起来,觉得儿子最近实在太不把娘放在心上了,往常一发薪水总是把一大半的钱放在她手上,最近却少起来了!

    “哼,我存了钱,难道就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给你存的?可是把那些钱用到那寡妇身上可不行!是的,我要逼他的钱的,看他对娘怎么说!要是他们老是这么弄下去,娘恐怕只有去讨饭了!我要把他的钱逼下来的!……”

    她下了决心,把贴胸衣袋里的一卷钞票热热的拿了出来,仔细数了数之后藏在箱底,关好门就走出来了。

    她走到前面一家农民的瓦屋前,在那儿,四个穿破旧衣服,头发上盖满灰尘的女人,见她走来,都立刻站了起来。那怀抱孩子的一个笑嘻嘻的道:

    “老太太,夜饭吃过哇?”

    “还没有呀!”她见众人都尊敬她,立刻装着微笑说,“我家少爷在公司里还没有回来呀!”她把“公司”两个字说得特别重,面前的几个女人都更加肃然起来了。

    “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呵!有这样一个好少爷!”一个女人微笑的说。

    “在公司里做生意是拿大钱的!”另一个也接着说。

    老太婆立刻高兴起来了。她望着众人,很明确地感到自己在这周围所处的是怎样高的地位。

    忽然一个女人伸手向前一指说:

    “呵,那大概是你家少爷回来了!”

    “还有一个女人!”

    老太婆没有听到后一句,已手搭凉篷似的搁在额前,高兴地望着远远的前面。果然,那前面反映着霞彩的树林夹道中,那穿着灰色西装的儿子直条条地在那儿出现了,但同时却也出现了那穿黑旗袍的寡妇,中间搀着的则是那穿着红线衣的萍儿。她心里立刻又不舒服起来。

    焕章和玉怀搀着萍儿很慢地很慢地在树林夹道中走着。大家都很清楚地可以听见脚尖踏倒草茎柔软的声音。前面,在那些疏疏落落缭绕着炊烟的村屋背后,在一丛丛枝叶茂密的树林背后,天边鱼鳞似的白云,给沉下地平线的太阳燃烧成通红的彩霞,光明灿烂地,直喷射到天中。一群归林的乱鸦好像谁撒的一把胡麻似的,在那霞彩之下掠了过去。青蛙们则在咯咯地唱着晚歌。一个金虫展开翅子呜呜地飞过来了,转了两个圈子,砰的一声碰着焕章的鼻尖就落下地去了。焕章立刻皱起眉头,赶快拿手巾擦着鼻子。萍儿却大声笑起来了,同时还快活地跳了一跳。

    “小金虫!”他蹲下去,笑着,指着那挣扎在草上的金虫说。

    焕章正要伸起皮鞋尖去踏它,玉怀立刻把他拦住笑道:

    “这样一条小生命,你又何必弄死它?”

    “谁叫它要碰我的鼻头呢?很脏!”他见玉怀弓下腰,伸手去拈那金虫,立刻发觉了自己说的这话不妙,他于是赶快转过话头道:

    “呵,是一条多么可爱的小生命!”

    萍儿从他妈妈手上接了那金虫,快活的笑了起来。焕章拍拍他的肩头说:

    “你还要么?我再帮你弄一个。”

    这时,天边的红霞已幻成紫色,好像铺满了片片的牵牛花,背后衬着明澈的光亮,俨然是一幅梦幻似的彩画。周围的空气更加变得清新了,树林的叶片发散出浸了酒精似的浓烈气味。

    玉怀忽然觉得一份热烈的情感燃烧起来了,微笑地向天边一指:

    “呵,这多么伟大的自然呵!”

    她搀着萍儿离开路边就向着那可以遮着别人视线的几株大树背后走过去。焕章紧跟在她的背后。几只青蛙戛然地停止了歌唱,噗通噗通的跳进一塘水里,水面荡出无数圆圈,搅乱了反映在上面平静的霞彩。

    “我就喜欢这样的大自然!”玉怀的胸脯鼓动着,呆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从前明在的时候,他的工作一完毕,我们就常常跑到乡下来看这样的霞彩。他常常靠着我的肩头指点着天边说:‘哪,你看那是多么美妙而光明的图画呵!在那儿含蓄着人生的理想……’”她有些黯然了,两个眼圈都顿时发红,起着潮润。

    焕章知道她又在想着她的明了,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她总是喜欢想她的明!”他想。“但想了有什么用?”

    他默默的把手巾递给她!她才恍然地睁大眼睛望了他一望,把他的手推开笑道:

    “哈,你以为我哭了么?不会的。我是给这伟大的自然感动了。我觉得我们的人生应该同大自然融合,我喜欢去听那自然母亲的声音……我一定明天就搬到这个地方来……”

    “呵,我也喜欢……”焕章也微笑着说。他看见玉怀那仰对天际的瓜子脸,那明亮的眼珠,那明亮的分披的黑发,反映着霞彩的光,愈加显得美丽,俨然是在彩画里边飘然的人影,他立刻记起在写字间里,同事们带着神秘似的眼光对他说话的神气:

    “你那爱人最近写东西了吗?”

    “嘿,是一个思想很先进的女人呵!”另一个接着说,并且向他伸出大拇指。

    有时玉怀来会了他,他送着她出去的时候,立刻感到同事们都诧异的望着他们两个跨出房门的背影,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也都显得崇高而且神秘。

    周围的青蛙和各种草虫更大声地交响着唱起晚歌来了,把他从幻想里拉了回来。他看着玉怀的侧脸,心就剧烈的跳动起来。他伸手去捏着她那裸出的白手臂。玉怀并没有动,也正仰了脸沉醉在大自然的气息里。焕章全身的血都涌了起来,当玉怀那明亮的眼珠向他一看的时候,他兴奋得两颊都烧红了。

    “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他这么想着。一面又胆怯地向背后望望:“该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他望着她又想:“是的,她多么可爱!她的思想,她的灵魂,都明白地展布在我的跟前,而且她也很了解我,如果我们结婚……”

    玉怀掉过脸来望着他,看见他那小孩子似的痴呆的脸嘴,在这时候看来,完全像一个非常平静的小弟弟,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嘴笑得多么好看,”焕章想,“我好不好拥抱她?”

    忽然萍儿惊喊起来了:

    “妈妈,蚊子!”

    两个才好像从梦境里惊醒转来。焕章见一群黑麻了的蚊子在萍儿的脸前搅成一团飞叫,萍儿一面向后躲,一面用手赶打着。他立刻挥着手帮他赶了一下,可是恰恰碰在萍儿的小手上,萍儿就哭叫起来了:

    “我的金虫打跑了!我的金虫打跑了!”

    同时跑上来用脚踢他,用拳打他,要他立刻赔。焕章皱起眉头,忿忿的说道:

    “你别叫呀!给你找就是!”

    他弓着腰弄得额头出了汗,才把金虫找着送还他的手里,萍儿才不哭了。他用手巾揩着自己的西装裤脚的时候,心里又不舒服的想道:“糟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一结婚,那就会成天到晚给孩子麻烦透了!……”

    “好,这里的蚊子多,我们走吧!”玉怀牵着萍儿的手说,大家又慢慢的走了起来。

    “这是很明显的,”焕章一面走一面继续的想,“她是曾经沧海,而我还是初恋,为了孩子,就破坏了我同居生活的甜蜜,那太不合算了!”但他一看见玉怀那美丽的身影,回味着刚才的愉快,立刻又痛恨自己被这样商人似的龌龊思想苦恼着,他要竭力忘掉它,于是扯了一把树叶到手里揉搓着,微笑的说:

    “怀,你那天在公园里说,你的恋爱观就是人类爱,广大的,这自然是很对的。不过,你主张不结婚,我……”

    “你,什么?”玉怀皱起眉头掉过脸来看着他。

    “我,我始终想不通!……”

    玉怀笑了笑: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因为我曾经是过来人呀!我们女子一结婚,就什么都被束缚住……”

    “有什么束缚住?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那男的也是主张自由思想的人……”

    玉怀仰面哈哈笑了起来:焕章立刻窘着了。

    “你不是女子,而且也没有结过婚,这是你一点也不会知道的……”她见焕章的脸红了起来,觉得自己太放肆了,而且也觉得他那红了的脸很可爱,为了免得使他太难堪,她便握他的手笑道:

    “老弟,你不要生气。不过呢,我们女子的事情你的确是想象不到的。”

    焕章立刻非常感动,也紧握着她那柔和的手,心里想,“你这玩笑可开的多么毒呵!”但他微笑着说:

    “哈哈,你把我当作什么人?我怎么会动不动就生气?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

    “我了解你。”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随即撒了开来。“是的,他是可爱的,年轻,热烈,”她想,“可是他那母亲太厉害了!如果一结婚,那简直要变成他母亲的‘媳妇’了!”

    “章,”她嘲笑地说,“你母亲又向你哭了么?”

    “是的,我已经向你说过了。我早晨走过她床前,她又在淌眼泪。”

    玉怀更加笑起来了:

    “她既然要你‘搞’一个老婆,你就给她‘搞’一个老婆好了!”

    焕章忽然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抱怨地飞了她一眼:

    “你看,你又同我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

    “哈,你说你不生气,不是又生气起来了么?”玉怀说到这里,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告诉你,像她那种侮辱人的话我是极端反对的。不过,说真话,你确是该结婚的时候了!不知怎么,你在别的女子面前总是那样胆怯。”

    焕章脸红了一下:

    “就因为我不懂她们呀!我总觉得爱,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要紧,你拿出勇气来,你和别人结了婚,我们的友谊,我敢相信倒更可以永远。我虽然主张人类爱,那也有限度,你知道,我当然决不会爱那些饱食终日吸人血的混蛋!”

    焕章见她说得那么认真的样子,暗暗吃了一惊。他想刺她一下说:“你之所谓不结婚,人类爱,不过是一种作为逃避的旗帜罢了!就因为我的母亲!”但他没有说,只是也认真的说道:

    “是的,你的这些精神我是佩服的。不过,请你相信我,虽然一两年来在公司做事,我却并没有失去我在学校时一颗青年的心……”

    “这我晓得,你何必声明?”

    “不,我不是要声明,我不过……”

    玉怀感到自己所说的话已给他搅混了,扯远了,一时找不出头绪来,她慌乱的截断他的话说道:

    “不,你把我的要点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我是恨那些安坐而食的人,我自己也很愿意做一个职业生活者的。”

    焕章立刻感到自己插话的方法奏了功效,而且高兴着把她的话扯到更有利的这面来了。“对了,”他想,“我们公司里刚有一个位置出来了,如果想法子介绍她进去,我们就可以朝夕与共,而且是我给她介绍了职业的,那么……”他兴奋的拍拍额头道:

    “哈,你看我这人真是容易忘事,我们公司里有一个位置出来了!”

    他们很吃惊了,只见老太婆拐着小脚儿踉踉跄跄划着两手冲了上来,红着脸,呼吸急促地喊道:

    “呵呀呵呀!你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路上总是‘张花理石’的!我们老人家给你们辛辛苦苦准备好了饭,饿着肚皮等你们!我站在那边喊了你们半天,你们简直像聋子似的!”

    玉怀怔了一下,随即笑道:

    “呵,伯母,我们要搬……”

    老太婆不听她说完,就把脸掉向焕章说:

    “你说你下办公后有事,我早就晓得你要到玉怀那儿去了!”

    “是的,妈妈!”焕章见母亲那种忿怒的样子,自己便立刻带着抱歉似的脸相,微笑的说,“我去带他们来了!他们也想住在我们附近呢!妈妈,他们来做我们的邻居,你也不再寂寞了!一看好房子,他们明天就搬来!”

    老太婆吓了一跳:“哦哟,他们居然还要搬来呢!”但自己又没有权利拦阻人家;不过她因此倒反而有所得了。“好,搬来也好,”她想,“搬到我的眼前来,我就好监视他们!倒比他们离得远远的干了些什么事情我都不晓得!”她于是立刻装着一脸的笑向玉怀说:

    “好,搬来很好,我免得一个人!就好天天到你们家来玩了!五十号有一间房子,我去帮你说一声就是了!他们都是很相信我的。”

    萍儿喊她一声“阿婆”,就伸手跑上前来。她心里不高兴的想:“又不是真正自己的孙儿,抱他干吗?讨厌!”但她为了顾全大家的面子,终于把萍儿抱了起来。

    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老太婆就向萍儿问了起来:

    “你们今天在哪里吃午饭?”

    焕章赶快抢着说:

    “我在公司里和几个同事……”

    可是萍儿已笑嘻嘻的说出来了:

    “在馆子里。”

    焕章脸红了起来,见母亲看了他一眼,心里感到欺骗了她的难受。玉怀笑了笑,也看了他一眼,意思说:“你何必遮掩?”随即泰然地走了开去,老太婆又问起来了:

    “你们几个人吃?”

    “妈妈,叔叔,我。”

    “你们吃多少菜?”

    “吃很多很多菜,我们还吃咖啡呢!”

    “哦,你们还吃咖啡,你们吃鱼翅没有?”

    “吃的。妈妈吃的,叔叔吃的,我也吃的。”

    玉怀有点气忿起来了,觉得她这样拷问一个天真的孩子,简直是非常的卑劣,可恶!她瞪着眼睛恨不得把萍儿夺了下来。可是老太婆还在继续着:

    “哪个给的钱?”

    “叔叔给的钱。”

    “哼!”老太婆忿忿了,想,“有钱不给娘,倒去养寡妇!”她忽然自暴自弃地决定着:“好,寡妇用得,我也用得!要阔气我们就大家阔气!回头我就去把那块留下的肉也一齐把它弄出来,吃吃吃!吃光完事!反正留下来也落不到好处,倒不如饱饱吃它一顿死了倒好些!”她抬起脸来先和缓了一下呼吸,然后说:

    “章,我这两天不晓得怎么样,心口又痛起来了!我前回吃的补药早就吃完了,现在要赶快买才行!还有米也要买了,油也要买了!可是一个钱也没有。”

    焕章皱一皱眉头道:

    “我那天不是才交给你十块钱了么?”

    “可是用完了呀!你哪里晓得,你成天不回家来看我一眼,丢得我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多寂寞!我想,好,我也去散散闷,看看戏吧!我就请了隔壁刘老太婆陪我一道去看了!”

    焕章笑了起来:

    “我晓得你是不看戏的。”

    老太婆脸红了一红,抢着说:

    “看了的!我也同你们一样还请她上了馆子的。”她觉得这么巧妙地就刺了他们一下,心里非常的舒服,同时还看了玉怀一眼。玉怀却只是冷笑地看着窗外。焕章也知道她那说话的意思,但他还想和往常似的搅起家庭的快活空气来,故意和她玩笑似的说下去:

    “我就知道你没有上过馆子。”

    “上过的!我们在十马路上了的!”

    “上海就从来没有‘十马路’什么的!”焕章说;但他已看出母亲那隐在假笑下的忿怒。他想:“母亲也可怜,近来她就常常哭,从我现在和玉怀的情形想来,只要给她钱!她就什么都会好的。”他赶快从袋子里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显出很明白的意思说:

    “好,妈妈,我就再给你这张钞票吧。”

    老太婆接到手上来看了看,说:

    “这就算是给我买补药的吧。但是还有买米买油的呢?你看我的袜子也破了,我也买几双。”

    “我只有几块零钱了呀!”焕章苦笑地说。

    “可是没有了米呀!没有……”

    焕章生怕她再说下去,给隔壁人家听见了,那简直笑话。赶快又拿出两张一元的钞票来放到她手上。老太婆还要要,焕章急得拍衣袋,她才感到得了胜利般,放下萍儿捏紧钞票跑下厨房去了。

    玉怀马上抱起萍儿说:

    “我们走!”

    “为什么?”焕章吃惊的拦住她,“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在这儿过夜,看好房子明天就搬来么?”

    “我不想搬来了。”

    “为甚么?你不是说上海的房子没有萍儿玩的地方而且很贵么?并且你那房子今天已经满期了!”

    玉怀迟疑起来了:

    “可是你母亲会对我们怎样想?”

    “不管她。”焕章生怕失了这个好机会,鼓动地说,“你不是从来说你是轻蔑环境反抗环境的吗?任她怎么想,只要我们是纯洁的。难道这一点小小环境你就怕了么?”他觉得这些话实在说得很妥当而且漂亮,说到收尾的时候,他还兴奋地把手在空中劈了一下。

    “笑话,我怕什么?”玉怀又把萍儿放下来了,“我不过看她那样子讨厌我们罢了。”

    “算了吧,我们是我们,她是她。这是你也说过的:‘这是各自不同的人生,也是各自不同的两个时代。’好,我们不必管她吧!而且她不高兴一下,把那时间一过就会算了。”

    玉怀觉得他处处经典似的引用自己说过的话,觉得非常的高兴,并且也觉得他的可爱。两个的眼光碰住了,互相就默默地兴奋的对看一眼。

    焕章跑下厨房去了一转,高兴的跑了回来笑道:

    “哈,你看,我刚才说过‘她把那个时候一过就会算了的!’果然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了。我刚才见她正从碗柜里拿出一大块肉来添上去,那不是要特别招待你们一下吗?”他立刻显出主人的样子,开了电灯,挽好袖口就拉开桌子,摆起碗筷来。

    玉怀笑了笑:

    “不见得吧?”

    “你不信你看就是!”焕章肯定的说。

    老太婆把菜端进来了,焕章和玉怀也去帮她端。可是桌子上除了一碗青菜,一碗粉丝,一碗豆腐干,一碗炒蛋,和一碗用很少的肉片炒笋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菜了。焕章着急的问道:

    “妈妈,怎么只有这点肉?”

    “没有钱买呀!只有这点肉。”

    “我刚才不是看见你拿出一大块肉添在那肉片里吗?”

    “留下了呀!明天吃的。一下子吃穷了怎么办?”

    玉怀听完她后一句话,知道她的眼光又要刺似的射来了,先就把自己的脸掉开去,看了焕章一眼,在那眼光里闪出这样的话语:“如何?”焕章搭讪地笑一笑,端起碗来就扒饭。老太婆已看在眼里了,立刻把眼睛瞪了一下。

    吃过饭后,她决定了等玉怀他们走了之后,要切切实实给焕章告诫一番。问他:“究竟是要娘还是要寡妇?为了那寡妇就简直把娘不放在眼里了!要他明白的说。这样尽拖下去是不行的!娘已经几十岁了,没有媳妇是不行的!没有孙儿也不行的!可是那萍儿不是我家‘李氏门中’的血脉,娘是怎么也不给她抚养的!叫她不要打这种主意……”

    但玉怀却在给萍儿缠住,问答着许多无穷无尽的话,看来并没有走的意思。焕章也在旁边逗着萍儿。老太婆只得不高兴的忍耐住,看着他们。她觉得儿子那样子是很漂亮的,光光的头发,光光的圆脸,即使配天仙都配得上;可是总又觉得有些不舒服,好像用服手的针线一下子闹起别扭来了,儿子那身体也较之往常似乎总感到一些生疏,越想法子互相接近而结果反而愈加离开了似的。至于玉怀和萍儿的身体以至脸庞在电灯光下更是讨厌,难看,一脸的下贱相。

    其时,萍儿正仰了脸,睁大一对幻想似的眼睛,伸手指着窗外的一轮清亮的圆月问着:

    “这月亮为什么会亮?”

    玉怀也向外一指看着他的脸说:

    “那是太阳的光照在月球上反射出来的光。”

    “为什么太阳有光?”

    “因为太阳是一团火。”

    “为什么太阳是一团火?”

    “哼,这就真是贱种!”老太婆冷笑了,在肚子里暗暗咒骂着,“我们也是做了娘来的,哪像这样子!儿子的话都可以让他尽那样傻问得?而且月亮是月光娘娘,太阳是太阳菩萨。他要再问,就给他一个嘴巴!————这真是一个贱种!”可是她看见焕章也蹲了下去在和萍儿面对面地解释太阳为什么是一团火。她赶快把自己刚才在肚子里咒骂的话像切肉似的划分开来,儿子应该除外。

    到了听见桌上的座钟当————当————当地响了九下,还不见他们要走的意思,老太婆着急起来了。她说:

    “呵,九点钟了!我们要睡了!”

    “好,我把帆布床撑开来!”焕章站起来说。“我睡帆布床,玉怀同萍儿就睡在我的床上。”

    老太婆大吃一惊,顿时像被铁锤重重一击,立刻发昏了。“这怎么行呢?”她想。但她记起从前也曾在她家睡过半个月,照礼数上说来,他们在这儿睡一夜,似乎不好赶人家的。但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强笑地问道:

    “他们要在这里睡么?”

    “是的,”焕章说,“她明天早点看好房子,就搬来。我就劝他们今夜在这里过一夜好了。”

    老太婆有点忿怒了,她想:“你劝他们!你不问我肯不肯?你虽然是主人,可是我才是一家之主!”但她随即又觉得这样对他忿怒是不好的,“他究竟是我的靠托。就是那娼妇坏!一定是那娼妇想出来的心思!”她于是毒毒的点一点头想:“好,你们往常避开我,干些什么事情,一点也拿不住!今晚上只要你们睡到一张床上,我就正好拿住你们!那时怕你们不依我!”

    她躺到后房的床上,看见前房熄了电灯的时候,忽然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因为一句古老话针似的直刺她的心窝:“寡妇进房,家败人亡!”她立刻觉得那黑暗中的天花板都在摇起来了,地也动起来了,她忍不住了,一翻坐了起来,想跑去叫他们还是回去。但她坐着,想了一想之后又迟疑了,觉得与其现在赶她,莫如刚才就赶她,这样把人家从床上拖了起来,倒弄得大家没面子,从此结下深仇大恨是不好的。而且儿子会对我怎样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躺下了。竭力把头靠拢板壁去,耳朵听着外面,眼晴睁得大大的。

    前房里,静悄悄地。玉怀想着今天的情形,心里很不舒服。

    “自然,焕章是在热爱我的。”玉怀想,“但到他家里来一看,那爱对于我却成了很大危害了!这样弄下去是不行的!我和这样的老太婆是弄不来的!我应该提醒他!”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经坠入了焕章的爱情里面了,立刻觉得非常的痛苦,像蛇似的啃着她,她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办好。忍不住轻微地叹一口气。

    焕章却在帆布床上很敏感地伸出头问她:

    “怀,你叹什么气?”

    “没有什么?”她说,“我不过想,我们这社会,黑暗的力真是深得很。譬如我们女子吧,不但是男子对女子是轻蔑,就是女子对女子也一样的轻蔑。”

    “不,”焕章赶快说,“我就不那样。”

    玉怀笑了笑,觉得他那种追女人的心理真有些傻气。

    “自然那是很好。”她柔和的说,“不过从一般上说来,你也不能够那样说。这种根深蒂固旧社会的习惯在每个人的意识里是埋得很深的。到时候他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焕章不服气的说:

    “譬如?”

    其时,月光清水似的斜泻进来,浸在玉怀的脸上。可以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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