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老板娘买东西的罢?”
阿元没回答,立刻就下梯子,他知道自己的背上一定又是死盯着两双眼睛,————那种带着忌妒的眼睛。他叹一口气,就一直走下去。
李大师忽然从那边楼上脸涨红着,双手抱着一大团冬瓜似的面团走过来。
“吓,又来啦!”他喊着,便把面团抛在案桌上,砰的一声。
玉方恨恨地就给那面团一拳,打得面团凹进一个坑。
“怎么又来啦!我们这里还有这样多!”
“别吼。”李大师举起手掌一晃,随即伸出一根指头指指楼下,“老板说过,今天还要赶夜工!”又指指对面那间楼房,“那边还有这么一大团没拿过来呢!”他把嘴使劲一嘬,头就摇一个圆,走回对面他们也在那儿工作的楼房去。
玉方和华光对望着,苦笑了一下。
“老板今天既然又要赶工,干吗老是把阿元喊下去!”玉方愤愤的说。
华光也愤愤地说:
“人家那天送一块腊肉呀!所以————”
“所以阿元就快活了!”玉方把手上的一块饼愤愤地打在案桌上,啪的一声。他想象着那闪烁着黄黄的阳光的街,街上幢幢来往的人影,光着头的阿元现在是多么快活地就在这阳光下的人丛中走去。而且这人丛中还有那尖下巴络腮胡子的爹,这时候一定是在赌场上的人堆中挤着,皱着两道浓眉两眼不瞬地盯着牌宝。玉方于是叹一口气,看华光一眼。华光已没有先前那么快的动作,也在懒懒地捏弄着面团,两眼的眼皮垂下着,好像要瞌睡似的。而华光背后的窗框,被天井边的阳光反射上来的阳光映得灰黄黄地,挂在窗上缘的蜘蛛网仍然丝丝明亮静静地张着。蝉声是闷人地不断送来,叫得眼前的一切灰黄都更加灰黄。于是一种可怕的沉默又袭在他心上来了。很闷气。那黑黄黄的屋顶就像要压下来似的。很想打甚么,或者吼甚么。他举起两手来就大声地畅快打一个呵欠。随即他就一面捏着面团,一面唱起来了;华光骨碌着一对眼珠看着他。
月儿弯弯照楼台,
打个呵嗐瞌啊睡来,
瞌唾虫闹上床来,
嗳哟,嗳唷,
瞌睡虫闹上床来,
嗳哟,嗳唷,……
华光很有味地看着他,嘴巴带笑地张了开来,手都停止了工作。玉方于是越唱越忘情了。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叫你不嫖你要嫖,
把个————
“在唱甚么!”老板忽然在楼下大声吼起来了。
两个都吓得对伸出红舌头,好久都缩不回去。接着就听见老板走到天井里的声音。华光以为他上梯子来了,掉过脸去一看,却就和站在天井边的老板的眼光碰着。他呆了似的,不知道马上把头缩回来的好,还是不忙缩回来的好。
老板仰着他那涨红的圆胖脸,圆睁着一对眼珠,伸出一手指着窗口吼道:
“哼,你们!”他看见了华光的脸,“哼,华光!你也这么大了,比他们谁都大!你倒领头唱起小曲子来了!哼,我这是规规矩矩的店子,又不是妓院!哼,唱!唱唱唱,打滥仗!”他指着吼着,双脚跳了起来,“你们这些进城学生意的,好的没有学着,倒学着这些怪名堂!”
华光赶快缩回头来,脸发青,瞪着一对眼珠看着玉方,轻声地埋怨道:
“看嘛!唱,唱得好干我屁事,倒说是我!我说不唱不唱你总要唱!”
玉方苦笑一下,说道:
“好好,对不住,对不住。”
“华光!”老板还在下面吼道,“你当心,下回再给你说!”
华光愤愤地掉过半面脸去说道:
“又不是我!”
天井里已没有了声音。
“妈的,你告!”玉方忽然愤怒了,鄙夷地看了华光一眼。“你去告哇!你告了,老板顶多骂我一顿,但是你————”
“我怎么?”华光愤愤地瞪着两眼看着他。
玉方只是报以鄙夷的一眼,立刻又埋着头捏起面团来。
于是又是沉默,沉默得只听见各人很粗的呼吸声。
阿元走上梯子来了,脸晒得红红的,汗水珠数不清地在额上鼻尖上冒了出来,身上穿的一件短汗衣,也给汗水浸湿成一片。他一到楼口,便喘着气说道:
“哎呀,好疲倦!妈的,我道叫我甚么事!是叫我去同一个伕子抬糖!妈的好热!”他用袖子揩着额上的汗水珠,“那东西重得要命。一连抬他妈几趟。”他说到这里,忽然张开嘴巴了,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忽然菩萨似的不说话的两个。他看看华光的脸,又看看玉方的脸。但他自己觉得两腿很酸,全身很疲倦,很想躺下来睡他一觉,于是不再说甚么,就坐在自己的坐位上,靠着背后的茶几,扇着一把破芭蕉扇,长长地嘘一口气。
好一会儿,————大概又做了六七块饼的工夫。
玉方渐渐觉得大家这么僵着,很闷气起来了。“刚才的唱,当然是我的不对,我怎么怪他呢?”他这么不安地想,就抬起脸来,希望和华光的眼光碰着,顺便笑一笑,大家就又可以仍然谈起话来,冲破这闷人的沉默。但一看,华光却仍然埋着头,两手动作得更快起来了。停一会儿,再看看,华光仍然埋着头。他想:“妈的,充甚么神气呀!老搭着师哥架子!”他就愤愤的把脸掉开,但他立刻忍不住嘴的一声笑了,其时他看见坐在案头的阿元靠着背后的茶几就睡着了,两眼半闭住,嘴巴大张开,额上鼻尖上珠子似的钉着几十粒汗水,手上还捏着破芭蕉扇。
“妈的,舒服啦!”玉方埋怨地说道,“还有这许多面团呢!”他忽然伸两个指头到红盘子里去了,蘸了红起来。
“喂,你又这样!”华光赶快说。
玉方不看他,就在阿元的嘴唇边上面画了一个红八字胡。阿元立刻眼不睁开地从鼻孔“唔唔”了一声,脸转动了一下,同时举起破芭蕉扇来在嘴边摇一摇,但随即又停住。
“吓,你真是!”华光又说。
玉方偏不看他,随即又在阿元的鼻尖上抹上一块红。阿元又眼不睁开地从鼻孔“唔唔”起来了,脸转动了一下,把破芭蕉扇摇一摇,同时把手背揉揉鼻尖,立刻鼻尖的一块红和嘴上的八字胡都给揉成一片糊,这才给了大家一个很开心的畅笑。玉方笑得赶快伸手遮着嘴;华光笑得前仰后合,两手按着自己的肚皮。
忽然老板又在楼下喊起来了。
玉方和华光都呆了一下。
“阿元!阿元!”
“来啦!”阿元从梦中答应出来,张大一对眼睛呆呆地望了望面前的两个人。但立刻他就知道又是老板在喊了,便赶快偏偏倒倒地离开坐位,向楼下跑去。玉方这才好像忽然惊醒了,两眼发直,赶快起身追到楼口喊道:
“阿元!阿元!”
阿元已经在天井边了,仰起那红鼻子红嘴巴的脸说:
“等一息,我就来的。”边说就边转身走。
“喂喂,你的————”玉方抢着说。
阿元已跌跌撞撞地出去了。玉方立刻全身都紧了起来,背脊上的汗毛都根根倒竖。
“看嘛,我叫你别弄别弄!”华光也皱着眉头埋怨地说道。
玉方的心都捏紧起来了。随即就听见老板在楼下吼道:
“阿元!你这在干甚么的!”
“甚么?”是阿元的声音。
“哼,甚么!你拿镜子自己照照看!你这在发疯啦!跳神啦!”接着就是打了一个巴掌的声音————啪!
玉方简直发昏了。他两手抓住楼门口的门框,不知道怎么是好。接着楼下又是“啪”的一声。
“看嘛,老板一问,你又要拖累我的!”华光埋怨地说。
玉方好像感到受了侮辱似的,不看他,咬着牙就一直下梯子去,他一面想:“这算甚么!哼,累了你!我去承担了就是!”他刚刚走到天井边的门口边的时候,他忽然一愣地停住脚步了。因为他忽然看见柜房外正站着四五个街邻人在那儿哄笑地看着老板和阿元。他所有的勇气一下子又消失了。他犹豫着:“是出去的好呢?还是不出去的好?”
“你说呀!”老板瞪着一对眼珠向阿元喝道。“你脸上这些红是怎么涂的呢?嗯?好玩么?你不想想这些红是要钱买的么?拿了我这些钱买来的东西来寻开心!”他捏起拳头来凸出中指就在阿元的光头上凿几个栗凿。
阿元哭丧着脸,咬住牙,两手捧着自己的头,躲着栗凿只是向后退。
“你脸上这些红,是哪个给你弄上的?是你……你想变鬼了么?”老板又逼近一步喝道。
阿元两眼滚动着泪水,僵了。“是玉方呢还是华光?”他着急地想,“不,不行,说了是他们不是更糟么,是会问出我的睡觉来的!”
“你傻了么!怎么不说话?”
玉方又犹豫起来了,他站在门框后边,全身都出了汗:“不行,我得出去承认!”但他刚刚一动,却看见阿元的嘴唇颤颤地说起来了。
“那是我自己抹上的,因为印红的时候,红糊满我一手。”
玉方于是又立刻退回了,感到一阵轻松,但也感到一阵内疚,非常高兴而又非常痛苦地望着阿元那直直的身体。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怎样才好。
“哼,自己抹上的!”老板喝道,“去,去洗干净来,我再给你说!”
阿元刚刚一走进门,玉方便一把将他热烈地拉住,赶快伸手去抚摸他头上打红了的地方。
一九三六年三月
1936年4月15日载《作家》第1卷第1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