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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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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蔡珮珮

    一之一速写像

    要是给郭建英先生瞧见了珮珮的话,他一定会乐得只要能把她画到纸上就是把地球扔了也不会觉得可惜的。在他的新鲜的笔触下的珮珮像是怎么的呢?

    画面上没有眉毛,没有嘴,没有耳朵,只有一对半闭的大眼睛,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和一条直鼻子,那么纯洁的直鼻子。可是嘴角的那颗大黑痣和那眼梢那儿的五颗梅斑是他不会忽略了的东西。×头发是童贞女那么地披到肩上的。在胸脯里边还有颗心,那是一颗比什么都白的少女的心。

    一之二家谱和履历

    祖父讳莲堂,是广东新会望族,娶一妻四妾,里边有一个是日本人,叫芳子,就是珮珮的祖母。父讳知年,向在美国旧金山经商,是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娶美国人琳丽朗白为妻,生一子二女,珮珮是顶小的一个。她的小学教育是在美国受的,中学教育是在上海一个天主堂办的学校里受的。她是三种民族的混血儿,她的家庭教育和一切后天的训练都是很复杂的,各种线条的交点。在童贞女出身的,学校里的姆姆的管束下,被养成一个天真的,圣洁的少女以后,便在大美晚报馆的电话问做接线生。睁着新奇的眼,看万花筒似的社会,一面却在心里哀怨着青春。

    一之三她的日记

    五月一日:

    醒回来时已经是五月了。五月在窗外,五月在园子里,五月在我的胭脂盒上那朵图案花里————在这五月里边,少女的心和玫瑰一同地开放!

    披了睡衣走到园子里。园子里是满地的郁金香,每一朵郁金香上都有一缕太阳光。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是找不到它躲在哪儿,脑袋上面只有一个蔚蓝的晴空,挂着三四球大自云。园子角上的那株玫瑰开了一树的花,花瓣上全是那么可爱的圆露珠————昨天乔治吴跟我说,说我已经像玫瑰那么的开了,说我嘴上的笑是玫瑰那么妩媚,又是露珠那么清新的。乔治吴是研究文学的人,他有一张鹦鹉的嘴。也许他还有一颗狐狸的心吧?姊姊叫我别相信男人,她告诉我乔治吴的话也是不能相信的。那么她为什么那么地相信他呢?还爱着他,还跟他订婚呢?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躺到玫瑰树底下,太阳的淡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照到我脸上,闭上了眼睛,吻着玫瑰花瓣,枝上的刺把我的嘴唇扎出血来的时候,我便笑了。

    我爱五月,爱玫瑰,爱笑,爱太阳!

    一只鸽子从隔壁的园子里飞过来,在蓝天下那么轻灵地翩翩着。我想骑在它背上,骑在那洁白的小东西的背上,往我不知道的地方飞去,往天边飞去,因为我有一颗和鸽子一样白的心,一个和天一样蓝的灵魂。

    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远方的少女的心……呵!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金黄色的五月呵,我要献给你,我十八岁的青春!

    吃了早饭,和哥哥上公园去打网球。他今天穿了条白的裤子;白衬衫的口袋上用红丝线绣了名字,比平日更漂亮了。他的爱人一定很幸福的,因为他待我也那么温柔呵。

    在报馆里边坐了一下午闷极了,只想早一点下工————窗外是那么好的五月的黄昏呢!可是下了工又觉得没什么事做似的。走了一站路,到前一站去坐公共汽车,希望在车里碰见什么熟人,可是一个没有碰到。只有那个长脸的,和哥哥很像的,哥哥的朋友江均坐在顶里边的那个座位上。他每天和我同车回去的;他每天坐在那儿看我。我的眼光对他说:“蔡约翰的妹子呢!”可是这傻子不懂得。回到家里,只觉得掉了什么似的————寂寞呢!

    吃了晚饭以后便整理箱子,把冬天的衣服放了进去。很可惜的,那么好的一件白狐皮短大裘,灰鼠长大裘,棕色的骆驼毛大褂全不能穿了————可是管它呢,再过几天,我要穿了绒线外衣上报馆里去了,现在究竟是春天。

    姊姊半晚上才回来,叫醒了我,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和乔治吴一同去看了好几座小屋子,她们已经决定了结了婚去住在大西路一百八十衖里边那座奶油色的小建筑物里边,她现在正在那儿学裁小孩子穿的衣服————真幸福呵!那么晚回来,妈也不说她一句,要是我,那可就不行了。乔治吴又是那么英俊的男子!为什么不让我做姊姊,偏让我做妹妹呢?她并没生得比我好看。

    月光从窗里照进来,那么皎洁的,比窗纱还白,和我的心一样白。有人说,月光是浪漫的荡妇,我说她是处女的象征,因为月光是和我一样皎洁的————谁能说我是浪漫的荡妇呢?

    姊姊把我叫醒了,她自个儿可睡得那么香甜,扔下我独自个儿干躺着看月亮。我恨她!

    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一个很细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吹嘘着朱丽叶和罗密欧的故事,这是谁呢?月光吗?夜吗?五月吗?是我的和玫瑰同一地开放了的少女的心呢。

    我想哭。

    泪珠儿慢慢的渗了出来————我真的哭了。

    第二章三个独身汉的寂寞

    二之一刘沧波

    窗外那棵果树上的一只隔年的苹果,那天忽然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在窗前刮胡髭的刘沧波的心里也冒起一阵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腴里边发着空洞的叹息。

    屋子忽然大了起来,大得不像个样子。看着那只大床,真不懂自家怎么会在那么大的一张床上睡了半年的。便第一次感到了独身汉的心情。

    “独身汉还是听听音乐吧!”

    就买了个播音机。播音机每天晚上唱着:“在五月的良夜里,莲妮!”

    每一条弦线上面,每一只喇叭口里,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脏里发着空洞的叹息。

    “可是独身汉应该读一些小说的。”便买了许多小说:《不开花的春天》,《曼侬摄实戈》,《沙莽》,《都市风景线》,《茶花女》,《色情文化》……每一页纸上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书是只能堆满个空洞的房间,不能填塞一颗空洞的心的……空洞的心脏里依旧————

    “呵!呵!春天哪!”那么地发着空洞的叹息。

    “独身汉还看看电影吧!”

    “独身汉还买条手杖吧!”

    “独身汉还是到郊外去散步吧!”

    “独身汉还是到咖啡店去喝咖啡吧!”

    窗外那颗果树上的苹果一天天地掉着,烂熟的苹果香在五月的空气里到处酝酿着。独身汉究竟还是独身汉呵!

    “呵!呵!春天哪!”

    二之二江均

    那天晚上满天的星,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明儿该是个晴朗的蓝天了!今年春天还没上江南来过,待在屋子里,天天只听窗外的雨声呢。”躺在床上那么地想着的江均,第二天一早起来,打开了窗子,只见街上果真全是春季的流行色了。

    一大串,一大串的小学生挟着书包在早晨的静街上跑过去,穿着天青的衣服:“春天好,黄莺枝上叫……”那么地唱着。

    春真的来了,因为汽车的轮子上没有了泥,因为人的身上没有了大衣,因为独身汉全有了一张愁思的脸,因为蛰居着的姑娘们全跑到街上来了。

    江均嘴里哼哼着,换上了浅灰的春服,拿了条手杖,穿了黑白皮鞋,在沉醉的春风里,摆着张那么愉快的笑脸跑到美容室里。坐了一个半钟头,再走到街上的时候,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连胡根也刮得干干净净的,就和自家的心情一样光滑。

    “五月是公园的季节呢。”赶着办完了公事,跑到公园去。

    五月真是公园的季节呢,公园里有那么多的人!江均在公园的角上树荫下一张游椅上坐下了,怀着等恋人的心情。他幻想着也许会有一个熟人来的。果真碰见了许多同事,朋友,全那么地问着他:“等女朋友吗?”

    “等恋人吗?”

    “幽会吗?”狡猾地笑着。

    他不作声,他笑着,他在心里边骗着自个儿:“是的,她约我五点钟会面;她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很天真的,不,很那个的……随她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一张圆脸,一张长圆脸,有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她是比白鸽还可爱的!”

    到了黄昏的时候,淡淡的太阳光流到衣襟上的时候,他忽然————

    “呵,呵!五月不是独身汉的季节呵!”上了当似的忧郁起来。

    二之三宋一萍

    跑出法律事务所的门,坐上自个儿那辆苹果绿的跑车,忽然看着手里的离婚据懊悔起来。春天不是离婚的时候,冬天才是可以跟妻子斗嘴的时候呢。一个漂亮的太太,至少比一条上好的手杖强着些。现在是连苹果绿的跑车也少了件装饰品了!

    “还是找她回来吧。”

    跑到她家里,说已经买了船票上香港船去了。赶到船上,一个个房间的找着,可是没有她,没有她。便疯了似的开着跑车在街上溜着,尽溜着,看见一个细腰肢的女人就赶上去看是她吧?

    “怎么发了疯会想起跟她离婚的呢?她也是那么漂亮呵!爱和我假斗嘴,爱装动气不理我,每天回去总得我一遍遍的央求才肯笑出来————那么顽皮的一个孩子!慢慢儿的把她的好处全想起来了。”

    回到家里椅子空着,床空着,屋子空着;扶梯那儿没了达达地那么高兴的脚声;香水叹着气,胭脂叹着气,被窝叹着气……可是在窗外,五月悉悉地悄语着。

    “呵!呵!春天呵!”

    跑了出去,把车子停在她门口,等她回来。一听见汽车的喇叭,心脏就站了起来,眼珠子也站到眼架外面来了,等到半晚上,他睡在车里做梦,梦里决定了到各报去登一个广告,梦里想好了底下那么的句子:“回来吧,琪妮,萍启。”

    第三章宋一萍和蔡珮珮

    三之一电话的用途

    “回来吧,琪妮!”

    付了广告费,怀着一回家就可以看到琪妮坐在沙发上等他的心情,宋一萍急急地从广告部跑出来,走到门口那个电话机的柜子那儿,看见蔡珮珮坐在柜子里边,套着一副接线用的听筒在那儿看小说,穿了件白绒线的上衣,便————“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这么地想着,把琪妮忘了。

    “对不起,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

    “OK”稍为望了他一眼;只见站在前面的是一个有一张光洁的脸,生得很高大的,一个二十六八岁的绅士。

    (姊姊说,二十六八岁是男性的顶温柔的年龄,虽然不是顶热情的————这男子有一双懂事的眼呢!瞧哪,他的肩膀多强壮,他的手又是那么大呵;我的手给他捏了一下的话,一定……)

    觉得人像酥软下去;一只耳朵听着他的话的时候,一面专心地看着小说,纸上的字一个个地滑了过去。

    宋一萍嘴对着电话筒,眼对着珮珮,耳朵对着珮珮的嘴:“喂,昭贤吗?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

    (呵,真可爱!只怕已经不是个圣处女了;从她画眉毛的样子看得出的。)

    电话筒里:“你是谁?”

    “我是宋一萍。宋子文的宋,一二三四的一,草字头底下三点水旁一个平字的萍:宋一萍。(她在哪儿听我说话呢!)中央银行国外汇兑科科长的宋一萍。”

    电话筒里:“老宋,今天怎么啦,你有什么事……”

    宋一萍:(混蛋,他可给我闹得莫名其妙啦!)

    “没什么事,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我在大美晚报馆打电话,我爱上一个人了————懂得我的话吗?”

    珮珮:(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有男人爱她呢?)

    “昭贤,你没瞧见,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她正在那儿看小说,她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雀斑……”

    珮珮:(他在那儿说我不成?“那么可爱的!”

    “小东西!”)

    抬起脑袋来。

    “呵,她抬起脑袋来了……”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

    “这回我可瞧清楚啦。她刚才低着脑袋在看小说,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发————从来没瞧见过那么光润圣洁的头发的。一定是很天真的姑娘。(其实,要是我的经验没欺骗我的话,她准是很会修饰,很懂得怎么应付男子的方法的女人;也不会是怎么天真的吧?只要看一看她的梳头发的样子就能断定咧。可是称赞她纯洁,称赞她天真,她也只有高兴的理由吧?)她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不着一点女子的邪气的,那是幸福,光明,快乐,安慰……嗳,我说不出,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咧。”

    珮珮:(真的是在说我呢,这坏蛋!说我小东西,又说我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谁知道他心里在怎么说呢?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的嘴是天下顶靠不住的东西。)

    故意站了起来,望窗外。

    电话筒里:“我真不懂……”

    宋一萍:(她站起来了————可是讨厌我吗?一定是故意把脸背过去,躲在那儿笑我傻,笑我一个心儿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她站在那儿,靠着窗栏望街的姿态,就像靠在男人的怀里,望着男人的眼珠子,笑着猜他的心事呢!)

    “她站起来了,靠在窗栏那儿望街。昭贤,你没瞧见,她站在那儿就像圣玛利亚似的,那么不可侵犯地;如果她再站五分钟,我得跪下来祈祷了。”

    (如果我现在真的跪了下来,她会怎么呢?)

    珮珮:(真没有办法呢。)

    又坐了下来。

    “我只想跟她说一句话,只要她跟我说一句话,我可以去死了。她让我说吗?我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肯告诉我吗?她肯的!”

    珮珮:(我不肯,我偏不肯!)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嗒的挂了。

    宋一萍:(混蛋,怎么挂了?她还没肯开口呢?)

    “我知道她肯的。要是她今天不跟我说话,我明天再来,我天天要上这儿来。肯跟我说话吗?肯吗?”

    电话筒里:“请你别再发疯吧。我们是电话局,对面早就挂了”

    (混蛋!我那里不知道对面早就挂了?我不是为了打电话才来打电话的。可是,我是真的疯了呢!)

    珮珮:(我就准定不理他,我要摆着庄严的脸,妈那么的脸给他看。“小东西!”我只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吗?)

    宋一萍:“好,那么,就明天会吧。”低下脑袋去:“多谢你,小姐————我这么称呼你,不冒犯你吧?”

    珮珮忍住了笑,把脑袋回了过去:(那么温雅的声音呢!就和他的人,他的衣帽一样温雅!)

    宋一萍:(她真的不理我呢!就像没听见似的,连眉尖也不动一下,再试一试看吧。)

    “可以让我知道小姐的芳名吗?”

    珮珮:(真是为难的事呵!还是站起来瞧瞧街上吧。)

    站了起来,眼珠子却移到脑瓜后边儿看着他。

    宋一萍:(唉!)

    “对不起得很,冒犯小姐了;请您原谅我。”

    (还是不开口,真是个老练的对手呢!)

    只得摆着预备自杀的人的脸走了。

    珮珮回过身来看着他出去:“讨厌的!”

    (可怜的!)

    三之二“晚安,宋先生。”

    天天把那辆苹果绿的,比五月还柔和,还明朗的跑车停到大美晚报馆的窗前,拿一毛钱买份报,五分钱打个电话————电话里的话当然是不知所云。

    末了,电话局听到他的声音就笑起来了;末了,上海有了一种谣言,说他患了时间性的神经错乱症;末了,每天一到五点钟,他的朋友全把电话铃塞起来了;末了,报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了————

    可是蔡珮珮却老像第一天瞧见他似的;她像近视眼患者似的,就像老没瞧见他是从停在窗口那辆苹果绿跑车里跑下来的。

    慢慢儿的,宋一萍又想起“回来吧,琪妮”来了。

    那天,怀着最后的决心,在蔡珮珮前面打了两个钟头电话,“算了!”和“最后的决心”一同地走了出来。到了家里:呵!呵!春天哪!便又————

    “明天再会试一次吧?就这么一次了。”怀了第二次“最后的决心”。

    第二天,他站在电话柜那儿,连拿电话筒的那只手也发抖了;用演悲剧的声音说:“昭贤,我真的要自杀了!我那么地在爱着一位纯洁的姑娘呵!我每天到这儿来,我每天哀求着她,只要她告诉她的名字,只要我能陪着她喝喝茶,谈谈话。她坐在哪儿我每天坐在哪儿,那么神圣地;听了我的话,连嘴角也不动一动,就像没听见我的话,没瞧见我似的。她理了我倒也罢咧;她越不理我,我越觉得她纯洁,崇高,越觉得自个儿卑鄙,非自杀不可了……”

    珮珮:(真要说得我淌下眼泪来咧。)

    把手里的那本传奇翻到封面签了名字的地方,放到柜子上。

    宋一萍:(蔡珮珮!到底还是说给我听了,随你怎么老练,总逃不出我的手掌的。)

    “我可以去死了!”

    挂了电话,靠在柜子上:“蔡小姐,等回儿有空请去喝杯茶,行吗?”

    她不说话,拿了枝铅笔在书上划。

    他马上又沮丧起来:“为什么人生是那么地变化莫测的呢?”对自个儿说着。

    蔡珮珮:(男子真是好玩的动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

    用世界上顶冷静的声音说:“请付五分钱。”

    真把他窘住了,没法子,只得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钱,恰巧一个毛钱也没有,便在皮夹子里拿了张十元钱的钞票给她。

    她细细的看。

    (怪不得姊姊说:“男人到处想掏出钱来买女人的欢心。”男子真是只滑稽的小猫!)

    不由转出一副笑容来,更从笑脸里转出娇媚的笑声来;牙齿也在嘴唇后面露了出来,用上海的声调,女职员的声调,说道:“要不要找钱呢?”

    宋一萍:(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纯洁的处女了。)

    “不用找钱了,蔡小姐肯赏光去喝杯茶吗?”

    蔡珮珮:(他脸上有了这么狡猾的笑劲儿呢!还以为我真的爱上了这几元钱了。他自家不知道他的人比他的钱可爱多了!)

    便忽然又用顶冷静的声音说:“那么你以后打电话时给你一起算好了。”

    宋一萍:(这小东西真坏!)

    没有办法的脸色:“好吧,反正我天天来打电话的。”便往外走。

    蔡珮珮猛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道:“慢着走,我送你件好礼物。”

    他莫名其妙地再走回来,把手里那本传奇给了他:“要是回到家里无聊得没事做,就看看这本书吧。很有趣的一本书呢!”

    书面上写着:“一百八十五页。”

    一百八十五页上有一行用铅笔勾了出来:“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林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因为村里有许多人注意着他们。”

    宋一萍笑了起来,看时,却见她正坐在那儿,头发上面压着副听简:“大美晚报馆……定报股吗?”一眼瞥见了他:“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

    三之三诡秘的小东西

    宋一萍把他的漂亮的跑车开到马路那边等着珮珮。“等的时候是长的,会面的时候是短的;表有什么用呢?时间是拿心境做标准来测定的。”怀着那么的观念,把手表上的短针拨快了五分钟。

    一小时等于二小时?二小时等于一小时?

    看看手里的那本书,静静地想着:“她究竟是怎么个人呢?照年龄看起来,应该是很天真的。照生理上的发育程度看起来,她还是一朵刚在开放的花呢!可是照她对付我的手段看起来,却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呵。真是异味呵,这诡秘的小东西!刚走到成熟的年龄上,又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乖孩子,一定是很浪漫谛克的!”忽然觉得食欲强大起来。“在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的人决不会怎么纯洁的。”

    他的表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时间过得那么快,人也容易等老的,又拨慢了两个钟头。

    “还早着呢!还只四点半呢!”怀着“譬如是刚在开头等”的心境耐心地看着大美晚报馆的门。

    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在爱多亚路那面的尽头那矗立着的铜像的脑袋上面浮起了一层晚霞;天是青的,映在江水里的天是鹅黄色的。一大串,一大串,下写字间的汽车像是从江面驶来的似的,把他的视线隔断了。从汽车缝里瞧过去,只见前面棕色的裙子一闪,一个穿白绒线上衣和棕色外褂的人影,鸽子似的,从汽车缝里飞了过来。

    碰!不知道是车胎爆了,还是自个儿的神经爆断了。只觉得自个儿是那么轻快地在青天里飞着,飞着。

    从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的,这诡秘的小东西忽然像是他的小恋人似的,很温柔驯服的坐到他旁边,抬起脑袋来,笑着问他:“亲爱的,他真的等了我这么久吗?”

    “我等了你一礼拜咧。”

    “为什么到报馆里来跟我闹不清楚呢?在报馆里我是不说话的。”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呢?”

    她指着那面的广告牌:“五点到七点不是上电影的时候吗?”

    “那么好的天气去坐到黑暗里边吗?”

    “可是,五月的夜不是比五月的白天更温柔吗?”

    “对,亲爱的小东西!”

    (嘻,她把今天晚上也预定给我了,这老练的小东西!)

    一刻钟后,他把这“亲爱的”,“老练的”小东西带进了国泰大戏院的玻璃门,就像放在口袋里的几包朱古力糖那么轻便地。

    黑暗会使人忘掉一切的机诈,礼节,理智之类的东西的。看到琴恩哈绿在银幕上出现时,宋一萍忽然觉得身旁的小东西靠到他肩膀上来,便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吃着糖,手给轻轻地抓着的时候,觉得感情在浪漫化起来,她低低地笑着,心里:“和一个男子看电影究竟比跟哥哥,跟姊夫看电影不同些的。”那么地想着;把手偷偷的滑了出来,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宋一萍笑着不做声,依旧把手放在自个儿的膝盖上等着。果真,又一回儿,那只小手又偷偷的滑回来了,捏紧了那只小手,回过脑袋去看她的脸,只见她正望着前面的银幕,悄悄地藏着笑劲儿。她心里边————

    “怎么会把手放过去的呢?”那么地想着;第一次觉得心是那么古怪地在跳着,跳得人像喝醉了似的。

    电灯亮的时候,两个人变了顶熟的腻友,蔡珮珮小鸟似的挂到他胳膊上,从戏院的石步阶走到车上。戏院的路是通到饭店去的。她又小鸟似的在他的胳膊上挂着,从车上走进了Mareel的门。

    隔着一瓶玫瑰花,他从鲍鱼汤的白汁上看着她的脸。在灯下的脸是和太阳光的脸不同些的。她的鼻子给酱油瓶掩了,一只眼躲在蕃茄汁的瓶子后面————第一次感到桌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她的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蕃茄;那一张夹种人的脸稍黑了些;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的鬈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

    “你不大喜欢擦粉的吧?”

    “我不爱擦粉,爱擦胭脂。在给太阳晒得黑渗渗的脸上擦两朵焦红的胭脂,像玫瑰花那么焦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

    “你一定是很爱玫瑰花的。”

    (我已经是一朵在开放的玫瑰花了!)

    “因为她是在五月里开放的。”

    “你也爱五月吗?”

    “五月是一年中顶可爱的一个月呢。五月的早晨是顶明朗的早晨;五月的黄昏是顶温柔的黄昏;再说,五月的夜不是顶浪漫谛克的吗?”

    “年轻的姑娘爱五月,年轻的男子爱四月,中年的女人爱九月,中年的男子却是爱七月的————七月是成熟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

    “我还爱太阳,爱笑,你也爱笑吗?”

    “中年的男子爱淡淡的笑意,可是你的笑会把压在我身上的年龄的重量减轻的。”

    “你瞧,我嘴角上的那朵笑!它是和我一同地生存着的。妈把我生下来的时候,也把它生下来了。小的时候,妈叫我Smilingbabv,以后,大家就赶着我叫珮珮。你喜欢这名字吗?”

    (珮珮!已经是“Babyyou”的能手了!可是真想吻她脸上的那朵笑呢。)

    “珮珮是世界上顶天真,顶顽皮,顶纯洁的名字呵。可是我想不到你是这么会说话的。”

    “我也想不到你怎么会不是我理想中那么无赖的。”

    “看见了你,我才无赖起来了。”

    隔着张桌子说话真是麻烦的事。一个把烟蒂儿抛了一盘子,一个把胭脂和苹果一同地吃了下去,喝也喝饱了,吃也吃饱了的时候,并没有谈笑饱的这两个人便半躺在车里的软坐垫上继续着他们的会话。

    “回去得晚一点,会叫妈打手心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赌着气。忽然看见了他一下巴的胡须根:“那么好玩的小东西呢!”

    “什么?”

    “你的胡须根!”伸过手去摸着。“那么刺人的!”

    (要是刺在脸上的时候……)

    便拉着胡髭根扯了一下,笑起来啦。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的话,我会天天捉着打手心的;如果你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会把你装在盒子里,当洋娃娃送人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话,我会和你关在屋子里玩一天也不觉得厌倦的;如果你是我的恋人的活,我会用世界上顶聪明的方法责罚你的。那么没有办法地顽皮呵!”

    “可是你那胡髭根真好玩呢————那么古怪的小东西,像是活的!”

    他猛的把下巴在她手心那儿擦了一下;她猛的咽住了话,缩回手来,一阵痒直钻到心里。

    (真是个可爱的人呵,我爱……)

    脑袋萎谢了的花似的倒到他肩膀上,叹息了一下:“真真是辆可爱的跑车呵!我爱你的车!”

    “比跑车还可爱的是你呢!”

    轻轻地说着。

    车轻轻地在柏油路上滑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那么平稳地。

    蔡珮珮的感情和思想也那么轻轻地,平稳地在水面上滑了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

    到了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也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软发上了。

    月亮给云遮了的时候,星星是看得见的;星星给云遮了的时候,轻风会吹过来的————

    “那么可爱的珮珮应该是什么地方人呢?”

    “我祖母是日本人,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广东人。”

    (她的血里边有着日本人的浪漫谛克性,美国人的热情和随便,广东人的热带的强悍……)

    “你是有着日本人的贞洁的血,美国人的活泼天真的血……”猛的话没有了,像吹来的一阵微风似的:“我爱你呢,珮珮!”

    珮珮:(他是想吻我吗?他是想吻我吗?他的胡髭是粗鲁的,他的嘴是温柔的……)

    忽然那胡髭根刺到嘴上来了;便抬着脑袋,闭上了眼。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千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他在吻我呢!”

    猛的睁开眼来,吃惊似的叫了一声,拍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子,掩着嘴怔住啦。

    (怎么会叫他吻的?我昏了过去吗?不应该给他吻的。坏东西呵!)

    捧着脸哭起来。

    “你是坏人!”

    宋一萍:(别装得第一次叫人家吻了的模样吧!)

    “实在对不起得很,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我是那么地爱着你……我送你回去吧。”

    笑着把月亮扔在后边儿。

    她连心脏都要掬出来似的懊悔着。

    (“主呵,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的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前面……主呵,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主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主呵,忧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视!”[见《旧约》诗篇第五十一篇。]主呵,求你恕我;是我引诱了他的。我要在你前面,替他祝福。)

    他的胡髭老贴在她的嘴唇上,痒瘠瘠地。

    (他不是坏人:他是那么温柔的,多情的……他有那么好玩的短胡髭————刚才他真的吻过我了吗?我一定是昏过去了。他怎么会吻我的呢?他说没有办法,说他爱我。可是真的?真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有那么诚挚的,山羊的眼珠子,不是疯了似的哀求了我一礼拜了吗?现在他正坐在我旁边,我听得见他的呼吸。他比乔治吴好看多了。乔治吴是刚出矿的钻石,他是琢磨过的钻石,那是一种蕴藏着的美……呵!)

    “到家了,珮珮!”

    珮珮不说话,猛的连还手的余地也不给他地扑了过来,一对发光的眼珠子一闪,自家嘴上擦了一阵唇膏香,这娇小的人便影子似的跑进门去了。

    “诡秘的小东西呵!”

    倒觉得没有把握起来了。

    三之四“主呵,请你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一家人都静静地坐在会客室里。爸在看大美晚报,妈在念圣经,戴了副老花眼镜;无线电播音机在那儿唱着Justonceforalltime。哥哥抽着烟,姊姊靠在沙发上,听着。想偷偷的掩过去,跑到楼上去,不料妈已经叫了起来:“珮!”

    “yes,妈!”

    (她们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吗?不会的,别太心虚了。)

    一面走了进去。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挺古怪的。

    “没回来吃饭,上哪去了?”妈把老花眼镜搁到脑门上。

    笑了出来。

    (哪能告诉你吗?和恋人在一块儿玩呢!)

    “一个同事生日,在她家吃了饭的。”走到妈前面,在妈脸上吻了一下,又到爸那儿,在爸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晚安了,爸!”

    跟着无线电播音机哼哼着:“TheFlowersareyourflowers,

    Thehourareyourhours,

    Thewholewideworldbelougstoyou!”

    跳着走到楼上去,在扶梯拐弯那儿停住了,又踮着脚尖跑下来,躲在门外听他们在讲什么话;恰巧听见妈说:“珮今儿像很高兴似的。”

    “珮已经不是‘珮珮’了。”爸说。

    哥和姊全笑了起来。忽然一阵欢喜袭击着她的心,也不管自个儿是在哪儿偷听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往楼上逃去。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把枕头掩着脸,哈哈地傻笑着。姊追了上来,按着她:“告诉我,现,什么事?”

    尽笑着。

    “告诉我吗?告诉我吗?”捉着呵她的胳肢窝。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罢,只是留神上了男子的当吧。”

    慢慢儿的静了下来,一层青色的忧郁浮过湖面的云影似的,在眼珠子里浮了过去,躺在姊妹的腿上:“姊,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爱恋着呢!”眼泪露珠似的掉了下来。

    半晚上,她又偷偷地爬了起来:“主呵,请保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在窗前,在耶稣的磁像前,跪着这穿了白睡衣的少女,在清凉的月华里披着长发;十指尖尖的合着,安静温柔得像教堂里那些燃烧着的小蜡烛一样。

    ————插曲————

    一座封闭了的花园是我的妹子,我的新人;

    一口封锁了的井,

    一道封锁了的泉。

    你的园里长满石榴,

    结了美好的果实。

    还有凤仙和香草,

    哪哒和番红花,

    菖蒲桂树并各类香木,

    没药和沉香,一切的香品。

    你是花园的流泉,

    活水的井,

    从利巴冷流来的溪水。

    醒来吧,北风;起来,南风;

    吹上我的花园,

    把我的香气散在天空。

    让我的爱走进他的花园,

    有他鲜美的果子,让他挑选。

    (见《旧约》雅歌第四章末五节;文录自良友

    一角丛书陈梦家君所译《歌中之歌》第九阕。)

    第四章江均与蔡珮珮

    四之一五月的季节梦

    每天六点钟左右,九路公共汽车载了江均驶过大美晚报馆的时候,从黄昏的街角里,便燕子似的跳上来一个娇小的姑娘。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比白鸽还可爱的。)

    在她的身上发现了那天在公园里等着的恋人的影子。

    “我的恋人是应该那么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那露撒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地缠住在她的笑意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五月的季节梦便旗竿上的旗子似的在他身上飘展着。

    (他把脑袋上的帽子抬了一抬。

    “江先生,您好?”她坐了过来。

    “多谢你,忙吗?”

    “没什么事。”

    “回家去吗?”

    “是的。江先生也回家去罢?”

    “你就住愚园路?”

    “江先生也在愚园路罢,每天看见你走着回去的。”

    “我们是一条路的。”

    他仔仔细细的瞧着她:嘴角有一点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眼珠子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河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永远半闭着的。

    她笑了,嘴角那颗大黑痣也笑了,可是她的眼珠子没笑。那么地单纯,安谧————一个圣女似的!

    “江先生每天早上到办公处去的吗?”

    “对了,怎么我早上坐车总碰不到你?”

    “我是下午才上工的。”

    “上午在家里做什么事呢?”

    “打网球,织绒线,看小说,有的时候坐在园里做白日梦————我喜欢那样无边无际的想开去,想到一些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在我的幻想里,世界是那么地广阔,那么地愉快的。时常有一种幻景可以看到,一闭起眼珠子来我就会看到一片大草原,四面全是苍郁的倒生树,枝叶全向着天,那么崇高地,草原上有各种的花,在那儿跳着轻风把脑袋摇摆着。在草原中间还有一道喷泉,不知道从哪儿喷出来,喷得多高,水也开着花,一颗颗的,珠子似的,停在半空中,那水一定是很清凉的,我会把嘴凑上去喝,我把脑袋那么地抬着,嘴张着,那珠花便断了串似的掉到我嘴里。我便笑,我有一嘴的珠花。一直走过去,走到草原边上,路没有了,只有一棵很大很大,比屋子还大的大松树,树心是空的,望出去是一片黄沙和蓝色的海,海面上飞掠着白色海鸥,紫色的海燕。我要赤着脚跑到沙滩上去;我要张着手臂迎着那沉醉的风;我要唱一支海天的歌,给那静寂的海听,给那幽静的沙滩听,给白鸥和紫燕听;我要用一种没有人懂的言语和天说话,悄悄地。那样的世界,你喜欢吗?”

    “好孩子,这是童话里的世界吗?”

    “我的世界就是这么的。可是近来我也慢慢儿的不想起那些了,我想着一些别的东西。如果现实地做着人,一点白日梦也不做,那天地就会小下来,天像压在你脑袋上面,世界窄得放不下一只脚,就像末路似的,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似的。你知道的,现实的世界就是屋子,公共汽车,椅子,电话,打字机,牛排,番薯,蔬菜汤,鞋子那些东西呵!”

    “有幻想的人是幸福的,像我是连幻想的能力都给生活剥夺了。可是礼拜六礼拜天做些什么呢?也坐在园子里做白日的梦四?”

    “礼拜天我们是一样要做事的,礼拜日上午上教堂里去。下午就到郊外去野宴,骑马,划船……”

    在表特式的建筑物里,太阳光从红的,蓝的,绿的玻璃透进来,大风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纯洁的小手捧着本金装的厚圣经,心脏形的小嘴里泛溢赞美上帝的话……塔顶上飞着白鸽和钟韵,跟在母亲的后边儿,一步步地走下白色的石阶来……在白绒的法兰西帽底下,在郊外的太阳光里边,在马背上笑着的,在苹果饼上面笑着的,在水面,在船舷上笑着的……她呵!

    “你不喜欢看电影,跳舞,那些都市的娱乐吗?”

    “明朗的礼拜天的下午难道关在阴暗的都市里边吗?你可喜欢到郊外去呢?”

    “我也是顶喜欢到郊外去的。”

    “这礼拜天我们一同去可好?”

    车里的人怎么全站起来啦!)

    车里的人全站起来了,车子的搏抹停了,五月的季节梦也惊散了。江均擦着刚睡醒的眼珠子往愚园路走去,他的恋人就在他前面。到了自个儿的门口,便站住了,看着这娇小的身影消逝在街树的浓影里。

    在房间里,站在窗口望着清静的街,惊散了的,五月的季节梦,又一个个地爬了回来,这暮春的黄昏和窗槛上马兰花的温和的香味在窗纱边散布了愁思,因为,它们是流动的,他不能把它们直吸到生命的深处。

    他的恋人今天穿了条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到郊外去时,穿什么呢?不会穿高跟鞋了罢?还会斜压着一顶小帽的罢?在白绒的帽边那儿露着褐色的鬓发,可是他还要给她插上一朵紫罗兰的。

    紫色的,温和的晚霞直扑到窗里来。

    是七点半。空气里有一种静止,像是一个凝住了的时间。街上的柏油路显着蔷薇色,在窗下走过去的一个法国孩子的腮上也染了晚霞。风轻轻地吹着,吹上窗外的每一片树叶,那烟草色的树叶轻轻地摇动着。

    “呵!呵!五月哪!”

    眼珠子夜色似的潮湿起来。

    四之二五月的季节梦二

    会做梦的人是幸福的。

    江均的嘴上有着幸福的笑,因为在公共汽车上他每天做着梦。

    第二梦:

    (她今天用粉红的丝带结住了头发,真是初夏的风景咧。还是穿了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就坐在旁边,靠着车窗,风吹进来,飘起了她的头发,她有着和远处天空的呼吸一样沉着的香味。

    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一晚上,“我想你是————你猜,我想你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一个纯洁的小恋人。”

    “你的小恋人吗?”

    “问你呢?”

    “我还没到恋爱的年纪呢?”

    “真的吗?”

    “你爱我吗?”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第三梦: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她不做声。

    那是一片银色的斜坡,前面有一道小溪,溪水像是水晶的透明立体,水底有许多闪烁着的小白石,星星,和一个弯月亮。他们就坐在那儿。

    “你爱我吗?”

    她还是不做声,低着脑袋。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发,他觉得她的嘴唇在发抖,便捉着她的手。

    “你爱我的,天真的小恋人!”

    她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一朵满开了的白莲花似的。便轻轻地,怕碰伤了她似的吻着这圣处女的嘴唇。

    “跟我结婚罢,我要把你玛利亚似的供在家里。你是力,你是神圣的本体,你是无暇的水晶”……

    她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面,闭上了眼珠子,轻轻地叹息一下了。)

    第四梦:

    (他和他的恋人要到田间去,他们要住在乡里。他们用青草铺床,用香柏做屋梁,用银松做椽子,还要造一个大理石的圣母像。早上他们到葡萄园里,他们要看葡萄发芽没有,石榴开花没有?在那儿他们要把她圣母玛利亚似的供养着;他要跪在她前面唱赞美诗。在那儿蔓陀罗的香散着。那儿有各种美果,全是为了他的小恋人生的。他是他的小恋人的,他的小恋人是他的。他要把她像一颗印子似的刻在他臂上,刻到他的心上,等月亮从天上掉下来,等地球从地心里爆发开来。)

    可是没有梦的日子是有的,没有恋的日子是有的,那天忽然他的小恋人没跳到公共汽车上来。

    “病了么?”那么地焦虑着。

    第二天特地跑到大美晚报馆那儿的车站上去等车。车一辆辆的过去,可是老不见她出来,便大着胆进去买了份晚报,却见他的小恋人刚拿下来压在头发上的听筒,戴上了一顶棕色的小帽,拎着手提袋预备走出去的模样。报也不要了,钱也不要了,跟在后边走出来,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到车站上,恰巧她坐在一辆苹果绿的跑车里边,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同地在他前面驶了过去。

    “天哪,希望是她的哥哥吧!”忧郁起来。

    以后,在公共汽车里连梦也做不成了。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比白鸽还可爱呢!

    一阵海样深的寂寞袭击着他的心头。

    “呵!呵!春天哪!”在电话里向朋友们诉说着。

    “可是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玩玩呢?你好久没到我家里来了。乔治吴差不多天天来的。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来吧,我会给你预备一个快乐的下午,一个可爱的伴侣,一顿丰盛点心的。”蔡约翰在电话里那么地劝慰着他。

    “好罢,礼拜日下午罢。在家里真要闷死了————独身汉的凄凉味你总知道的。”

    “哈哈,哈!”电话里笑了一阵子便没有声息了。

    哈哈哈!他也莫名其妙地,大声儿的笑了起来。

    四之三“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洗了个澡,把独身汉凄凉味洗掉了,换上一件莲灰的绸衬衫,打了条莲灰的绸领带,穿了白裤子,粽色的上衣,看见了镜子里边自个儿的爽朗的笑脸,真觉得“自己是独身汉”的这件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珮珮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嘻!”把手杖扔在家里,把爽朗笑脸躲在爽朗棕色草帽底下:“来罢,五月是你温柔的季节。

    来罢,把独身汉的感情扔了罢!

    少女的心全像玫瑰似的开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来罢,‘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那么地哼哼着往蔡约翰家里走去。

    约翰还有一个叫珮珮的妹子他是知道的,他也看见过的,那时候还小,她进了中学就没碰到过;他知道她一定是很可爱的,因为已经变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可是他怎么会从没想到过她呢!一面却诉说着独身汉的寂寞————真是怪事呵。

    拐弯,右手那边儿是一条很宽的胡同,望进去,那深密的常青树遮着的,一座长了一嘴巴蔓藤的屋子就是约翰的家。天气很闷热,两边的园墙里伸出来的树荫里有着蝉声,那么烦躁的蝉声。

    走完了那条悠长的胡同,便走到一个绿色的铁门前,手刚按着门铃,狗嘴吧早从门下钻出一半来,冲着他叫。

    “浮罗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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