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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虽然应有尽有,为喜姑所从未享受过的,但是喜姑总觉着不舒服,总觉着这富丽的大厦,不如自己曾居过的破屋。可怜的德发哥哥!他现在怎样了?也许为着我在痛苦得不堪?……姨太太终不是人当的!倘若我能与德发哥哥成亲,那么将来是如何的快乐?讨厌的何庆三!一脸横肉的何庆三!德发哥哥也不知比他好得多少倍!……哎哟!我的德发哥哥呵!请你原谅我罢!我也是没有法子呵!我的心终归是属于你的!……喜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好哭!

    但是环境是转移人心的魔王!任你的意志是如何地坚强,倘若环境这位魔王力量用得到时,你大半是要降服于他的。喜姑在初期的确是思念德发不置的,的确是觉着过姨太太的生活是不应当的。但是时间久了,一颗坚强的心不觉得渐渐地为富丽奢华的物质生活所消化了。又加之何庆三体贴备至,要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简直将喜姑奉如神圣一样!何庆三完全将其他几个小老婆置之度外,全在喜姑的身上用力,这时的喜姑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好幸福的喜姑!今日喜姑所过的生活,若与当年在工厂做工时的生活比一比,那简直有天壤之别!喜姑渐渐地觉着自己有造化,渐渐地觉着姨太太的生活也还不错。讨厌的,一脸横肉的何庆三,喜姑也渐渐地觉着他也还不错,或者有时竟暗暗地感激他对于自己的宠爱。至于从前的可爱的德发哥哥呢?奇怪的很!喜姑不自主地渐渐地将他忘却了。有时喜姑想道:德发哥哥固然爱我,但是他是一个穷光蛋,他是一个工人,倘若我同他成了亲,还不是永远要吃苦吗?可是我现在有吃,有喝,有穿的,要什么就有什么,家中有佣人伺候,出门有车夫拉着,可以说如神仙一般,其它还要什么呢?呵!想起来我有今日,张三妈倒是应当感谢的呢!……有时喜姑偶一念及德发,或者平常地过去,或者起一种怜悯他的心理,但是不再感觉还爱他了。江边草地的夜哭,海枯石烂的誓语,以及往时的一切影象渐渐从喜姑的记忆中消沉下去。

    喜姑的父母俊贵夫妻,自从喜姑嫁出之后,果然生活宽裕些,而俊贵也停止做工了。夫妻俩有时很庆幸自己老年的命运,很庆幸自己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倘若没有喜姑,老夫妻到晚年也不知要如何受罪呢!现在不但住房子不要钱,而且时受何老爷的恩惠,真是走老运。不料不到半年,他两老人家,也不知是因为没有命享福还是怎样的,双双地死去了。

    至于德发呢?可怜的德发!他从未一日忘却过喜姑!喜姑虽然已为何庆三的姨太太,虽然已为他人的所有物,但是德发总是痴情,总是还把喜姑当为自己的爱人。当喜姑在何府享受荣华的时候,还是德发继续在工厂做苦工的时候。不过从前做工时,有可爱的喜姑,有亲密的伴侣,一块儿上工,一块儿下工,只觉着快乐无疆,不觉着一点儿寂寞。但是现在呢,工厂的工作还如昔,与喜姑所同走的一条道路还如昔,甚至于太阳,月光,屋宇……都还如昔,但是,喜姑没有了!顾影自怜,德发的伤心难以言状!有时半夜三更,德发跑到江边的草地,即与喜姑最后的纪念地,放声痛哭,甚至于想投身江水。当德发在江边草地放声痛哭,或欲投江自尽的时候,即是何庆三搂着喜姑的嫩白的身体,沉沉地酣睡的时候。……

    可怜的德发!德发总未将喜姑忘却过片时。他想道,就是每天,或两天,三天,能见喜姑一次面也是好的!可怜的喜姑!她本来是爱我的,可是因为何庆三,唉!该死的何庆三的强迫,不得已做了他的姨太太。她现在也许在为着我痛苦呢。……德发想来想去,还是多与喜姑见几次面的好,于是他辞工不做了,改过黄包车夫的生活,天天将黄包车放在何公馆的门口,借此可得多睹喜姑面的机会。喜姑自有包车坐,每次出门的时候,起初见着德发的模样,心里实在觉着有点难过:唉!可怜的德发呵!现在弄成这么样子,多苦呵!……但是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见着了就如没见着了一样。姨太太的事情很多,————打麻雀,逛花园,吃酒,到绸缎店置衣料,到银楼去打首饰,……事情多着呢,喜姑没有工夫再问德发的闲事了。

    光阴真是快得很,喜姑姨太太的生活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在头半年多之内,何庆三对于喜姑的殷勤可谓无所不至,可是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而何庆三对于喜姑的态度也就一天一天地变了。我们这位何庆三老爷生来是娶小老婆的专家,一个不够,再娶一个,这个弄厌烦了,再换换别一个。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有的是钱,就是娶一百个女人也不要紧,何况现在离十个还差得远!真的,何庆三渐渐地厌烦喜姑了;喜姑如一块肉一样,已被何庆三吃饱了,再吃下去似觉没有什么大味道。真的,应当再换一换口味,应当再买来一块肉,一块未曾尝试的新鲜的肉!于是何庆三又看中了一个女工了,将她娶为第六房小老婆。新的既然来了,旧的当然要抛在脑后。喜姑初进何府时,前几个姨太太当然下了台;现在新姨太太来了,喜姑当然也脱不了秋扇的命运。到这时,喜姑虽然还是有吃,有喝,有穿的,但是已不如从前的适意,————喜姑沦落到被弃的地位了。

    曾几何时,境遇的变迁如是之速!得意的喜姑,内宫专宠的喜姑,自庆有好造化的喜姑,现在不料成为被弃的人,眼睁睁看着这位新姨太太夺取了自己的位置。抚今思昔,喜姑不禁伤心起来,不禁深深地悲叹自身的命运,实只望何庆三能够宠爱到底,能够好好地快乐一生,又谁知现在,唉!现在完了,……喜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憎恨。当喜姑得意的时候,几乎把过去的事和德发完全忘了。但是现在呢,过去的一切————与德发的偎倚,德发对于她的恩爱,张三妈的说媒,江边草地的痛哭,海枯石烂的誓语,以及德发的现状,一切一切,————如江水也似的,都涌进喜姑忆海来。喜姑想道:为什么我不能同德发成亲?为什么我要做何庆三的姨太太?为什么我现在被弃了?唉!这都是何庆三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所害的!他硬强迫我的父亲把我嫁与他做小老婆,现在又把我丢了,将来谁个晓得他又要害多少人!唉!没有良心的东西!禽兽不如的东西!倘若我能与德发成亲,他能这样半途把我丢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虽然他很穷,但是穷人反而有良心。何庆三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只仗着有几个臭钱,随便害人,唉!真是可恨极了!好混帐的东西!活活把我们女人不当人,要的时候,就千方百计把我弄到,不要的时候,就把我如破草鞋一样地丢了。……喜姑越想越把何庆三恨得入骨,恨不得即时把何庆三打死,好雪一雪自身的耻辱。喜姑本是何庆三用权势逼迫弄得的,现在喜姑想到这一层,深深地起了一种复仇的心理。喜姑从前对于自己以上的几位姨太太,常常地轻视她们,讨厌她们,但是现在,喜姑却可怜她们了。她们也如喜姑一样,是被侮辱的人,是被弃的弱者,喜姑自伤身世,也不得不为她们洒一洒同情的苦泪。至于这位新娶的姨太太呢,她把喜姑的位置占有了,照理喜姑是要嫉恨她的了,但是喜姑不但不嫉恨她,而且觉着她可怜,或者比自己还可怜些。喜姑虽然可怜,但是喜姑已经觉悟了自己的命运,已经认识了何庆三是什么东西,而这位新姨太太却还在瓮中坐着,不知老之将至;也许如喜姑当年想过,以为自己真是有好造化,而不知自身是被侮辱者,是何庆三的临时的玩物;倘若被何庆三玩弄得厌烦了,还不是也同破草鞋一样,滚你娘的蛋吗?喜姑想想人家,想想自己,想想过去,想想现在,于是决定等候复仇的机会。

    德发还是继续着过黄包车夫的生活,还是时常在何公馆前后等着见喜姑的面,还是很诚挚地爱喜姑。喜姑所乘的包车现在改为新姨太太所享受了,所以喜姑现在出门的时候,不得不雇黄包车坐了。一日喜姑刚走出大门,恰巧遇见德发拖着黄包车走来,喜姑一言不发即坐到他的车上,指着他拉到城外去。这时谁能想象到德发的心理是什么样子?喜姑从未坐过德发的车,现在忽然坐了他的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发此时弄得心中忐忑不定,不知道起了一种什么情绪。德发拖着喜姑走,只想回头看看喜姑,但是总不敢看,生怕一回头就闯出什么大祸也似的。已经走了很多的路了,忽然听见在车上坐着的喜姑说了一句话:

    “拖到江边草地那里去。”

    德发真是奇怪极了!拖到江边草地那里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想看一看我们前年夜哭的纪念地?她似觉已经把我忘却了,现在难道说想同我……德发一面拖着车,一面总是猜不透喜姑的意思。德发本来想问一声,“为什么呢?”但是有点胆怯:她是一个尊荣的姨太太,我是一个黄包车夫,虽然我俩从前爱过,虽然她向我海誓山盟过,但是人心是容易变的,我现在如何好唐突她呢?德发因此想问而不敢问。不觉已经到了前年夜哭的地方了。

    “歇下罢,我的德发哥哥!”

    德发听了这一句话,将车放下,转过脸只是瞪着两眼向喜姑望,一点儿也不响。德发不知说什么话是好。“德发哥哥?”难道说她现在还愿意这样称呼我?我能承受这个称呼不能够?……喂!难道说今天是做梦?我怎么会把她拉到此地来?……德发狐疑不定,简直就同入了梦境似的。喜姑下了车,一把将德发粗而黑的手握着,向着德发说道:

    “我的德发哥哥!你现在还记得我吗?”

    “记得!”德发点一点头。

    “你现在还爱我吗?”

    德发忽然鼻子一酸,两眼一热,哭将起来了。他此时觉着有无限的伤心,无限的苦楚。“还爱不爱你?”我不爱你为什么要拉黄包车?我不爱你为什么我现在憔悴得这样?没有一刻不爱你,没有一刻不想你!唉!我想得好苦呵!……德发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眼泪来回答喜姑这一句问话。于是喜姑也就呜咽地哭了。两人向草地坐下,喜姑一下倒在德发的怀里,德发用双手将她紧紧地搂着,似觉恐怕再有人把喜姑夺去也似的。……这时幸而没有人看见他俩的模样,不然,一定要惊异为什么一个衣服艳丽的美女子与一个衣服褴褛的黄包车夫相拥抱呢?怪事!怪事!真是绝大的怪事!但是互相拥抱的喜姑与德发并未想到这些。这时已经是仲春的天气了,芳草青青,似觉充满着生意;江水还是如从前一样地流,但似觉改奏了别的调子。……

    喜姑吩咐德发此后每天夜晚在何公馆门口等候她,无论她出来与否,德发都不可离开何公馆的前后。喜姑已安排了复仇和逃走的计划,但并未将计划告诉德发。德发只好听着喜姑吩咐。一天晚上,何庆三不知为什么高兴要宿在喜姑的房里。喜姑想道复仇的时机已至,于是向何庆三百般献媚,弄得何庆三为之魂摇魄荡起来。她久已预备了一大瓶好酒,极力劝何庆三吃酒,而且说出许多温柔的,也可以说是肉麻的话,使何庆三不得不为之颠倒。真的,何庆三饮得醉了,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时已至十点多钟的光景,喜姑看屋内已无人动静,于是从箱子内拿出一把锋利的,半尺多长的小刀来(这是她自己上街买的),决定从心窝一下子将何庆三刺死。但是杀人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喜姑试几试,终未敢下手。最后喜姑想道,仇终归是要报的,我为什么要这样胆小?真是没有用处!……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杀死他!唉!他该害死了多少人呵!……喜姑越想越恨,越恨越胆壮,于是噗嗤一声,何庆三就安归乐土了。也是因为何庆三饮得太醉了,从心窝一刀下去,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并没有大声音出来。喜姑欣幸目的已达,于是将平素所积蓄的几个钱拿着,其它什么东西都不要,静悄悄地出了大门,跳上德发的黄包车,就叫他拉到火车站去。二人乘了夜车,第二日清早即到了上海,但是上海非久居之地,于是他俩又乘船到广东去,听说广东那里是比较好的地方。

    时间真是快呵!这件事情的发生已经有几年了。现在有谁知C城东南隅的一小街上,那一座矮小房屋中的一个水手的女人,一个朴素而美丽的少妇,即是当年刺死T城纱厂厂主的姨太太呢!……

    1926年10月10日于牯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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