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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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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或者很愿意说出来,但总怕难为情,因之,往往弄出许多不好的结果。

    在预备出医院的两天中,海平和月君两人心中的情绪如何,每个略懂一点心理的人,都能够想象出来。两人也谈到分别的事情,但是一说一两句分别的话,便就沉默下去了,不愿多说;惟其大家沉默着不说出来,心中更觉得难过,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在分别的前一小时,海平正躬着腰收拾自己的东西的当儿,月君走进病室来,立在海平的背后,低微轻颤地说道:“汪先生!你真要走了么?”海平直起腰来反转脸向月君望着,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月君脸红一红,拉着了海平的右手,不安地微笑着向海平问道:

    “海平!————月君第一次称呼海平的名字————你此一去还再来看我么?”

    “我,我怎么能将你忘却了呢?”

    “当真!……”

    “我是不会骗人的。……”

    自从海平出了医院之后,月君两个月未得着他的信息。月君天天盼望海平的信,顶好是海平亲自来看她。她是一天一天地过去,只字也接不着,更谈不到见着海平的影子。起初,她只当海平初从病院出去,事情是一定很忙的,所以没有工夫写信,也没有工夫来到医院看她。但是已经两个多月了,为什么连一封信也没有呢?出了京了?就是出了京也可以写信来,为什么这样不明不白地不响一声呢?她想,大约是把我忘掉了吧?大约是对待我点儿情意都没有!唉!男子真是狠心呵!我待他那么样好,而他却这样待我,……唉!总是我看错人了!想起来,真令人……不,不,他不象薄情的人!他一定有什么特别事故,使他不能写信给我,不能来医院看我,……一定是的!但是他怎么晓得我接不着他的信,看不见他的面,是如何愁苦呵!唉!真难过!

    其实,当月君愁苦的时候,海平也是同她一样地愁苦。海平并没有忘却她,海平并不是一个薄情的人。他在医院中,当然是时时想着月君,就是他出了医院之后,一颗心也未尝一刻不悬在月君的身上。但是他为什么两个多月不给月君的信呢?这并不是他的疏懒,而是因为有不得已的事故。

    海平刚一出医院,即接着S埠党部的电报,要他参加重要的会议;因为时间的匆促,他没有来得及通知月君,说自己要出京。到了S埠,下车后即接着参加党部的会议,一天忙到晚,简直没有写信的机会。刚巧这时S埠F工厂罢工的风潮非常扩大,需要人指挥一切;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于是党部就派他负指挥的责任。他日夜在工会里忙得要命,饭几乎都没有工夫吃,当然是没有提笔写信的机会了。谁知操劳过度,得了一个吐血的症候,不得已又进了医院。在医院中,他本想写信与月君,但一因为没有纸笔,二因为不愿月君知道自己又病了,所以没写一封信。他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医院里看护妇当然是有的,但是谁个是慈祥温柔的月君?谁个是左眼眉毛中有一颗红痣的,亲爱的月君?谁个的微笑有月君的动人?谁个有月君那般的深情?这些看护妇们不但不能安慰病中的海平,并且更鼓起了他思念月君的心情。他想,倘若我现在卧在月君的医院里,能够领略月君的温情的安慰,就是病重些也不妨;但是现在住在S埠的医院里,住在这与月君隔离数千里的医院里。……

    海平未等到病完全好时,即出了医院;出了医院之后,即向党部要求回P城。到P城前,在寓处稍憩一刻,即来红十字会医院看月君。在病室的阶前,海平遇见了月君,还是从前可爱的月君,但是微微觉着瘦了一点了。月君见着海平时,即向前把海平的手拉着,顿时在她的面孔上表现出又是欢喜,又是悲哀,又是感激,又是怀疑的神情。她两眼似乎起了泪潮的样子,发出很微弱惊颤的声音,向海平说道:

    “海平!你,你是来看我的么?”

    “不是来看你,是来看谁呢?”

    “我只当你完全把我忘……忘却了……”

    海平见着月君的这种神情,心中起了一种酸辣苦甜的情绪,即刻想把月君抱到自己的怀里,尽量地吻,吻,吻,……但是来往有很多的人们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两个,唉!可恨的人们的眼睛!……月君也想倒在海平的怀里,教海平紧紧地抱着自己从未经过搂抱的身躯,教海平用力地吻自己的腮发,颈,口,……但是来往有很多的人们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两个,唉!可恨的人们的眼睛!……

    他俩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相互地呆望着,沉默下去了。其实有什么话要多说呢?这时两人的心情,只有两人的眼睛,相互对望的眼睛,可以表现出来,只有一缕爱丝,如无线电一般,将两人的灵魂束在一起。还要说什么呢?没有说的,没有说的!并且没有多说的必要!

    最后,海平先冲出了沉默的范围,向月君说道:

    “此地非多说话之地。天又要黑了。你明天有工夫么?”

    “我可以请假。”

    “我现住在北京大学旁边同华公寓九号。倘若你明天可以请假时,那么我明天下午一时在寓处等你,上午我还有点事情要急于办清楚。”

    “好!”

    “月君!……”

    “海平!……”

    第二日,海平急于在上午把事情办妥,下午即在寓处静候月君的来临。他在等候月君的时间中,心中又是欢欣,又是恐惧:她今天不至于请不了假吧?她是不会失约的吧?但是倘若医院不允许她请假的时候……他胡乱地猜度,心神不定。其实,他这种猜度是不必要的。月君既然说可以请假,这当然是可以请假的了;月君既然说来,这当然一定要来的了;又有什么猜度的必要呢?但是当情人等待情人的时候,虽然知道是一定不会失约的,但总都要胡思乱想心不定,————大约不如此,不足以表示等待的心切罢。

    竹帘一掀,月君进到海平的寓室了;海平正躺在床上,两眼朝着天花板乱想,忽然竹帘动处,进来了自己所等待的伊人,心中是何等地欣慰呵!他一骨碌站起,上前将月君的手握着,笑迷迷地说道:

    “你真来了?”

    “不是真来还是假来么?”

    月君说着这一句话时,两眼几乎迸出由欢欣过度的温泪。照理,他俩这时应当抱着接吻了,但是他俩也没有抱着,也没有接吻。怕么?胆怯么?害躁么?抑是恋爱还没有到接吻的程度?不,不是!他俩大约是因为欢欣过度,而把接吻这回事忘却了。

    “你坐下罢。”

    “你不要客气。”

    “你吃过中饭么?”

    “吃过了。”

    “今天天气很好,在屋里坐着怪闷的,我想我俩到中央公园去逛一逛,你看好不好?”

    “好!”

    当时海平换一换衣服,脸上表现出一种很幸福的神情,于是同月君一同走到中央公园里来。园中来往的人们非常之多————时髦的男女学生,服装美丽的太太小姐,身穿马褂手提自由棍的老爷少爷。……月君和海平并肩走着,各人都笑迷迷地低着头,很少说话的时候,似觉他俩来到花园里,不是为着看人物,不是为着逛花园,并不是为着谈情话,而是为着这样很简单的,并肩行着的,低着头笑迷迷的想。两人心中充满了愉快,两人灵魂饱满了爱情,两人在此时比任何人都幸福些。月君和海平虽然都穿着很平常的衣服,虽然引不了人们的注意,但是谁个有他俩此时的愉快,此时的幸福呢?这些太太小姐,这些老爷少爷,这些……唉!都是俗物!都是心灵的丧失者!……

    最后,他俩找到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面对着荷花池坐下。这时天气方届初秋,池中荷花尚未凋谢,还是张着迎人的笑靥。一阵一阵的和风吹得人心清神爽。池边的柳丝很飘洒地摇摆着,似觉在缠绕着人们的心情。海平开始述自己这两个多月的忙碌,事情多不能写信,并不是忘却了月君,但指挥罢工的事情,却没有说起。月君为海平述这两个多月的生活,如何盼望海平的探望,如何等待海平的音信。……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静默的时候多。两人都想今天尽量谈一谈话,但是总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天色渐渐晚了,游客也渐渐稀少起来。忽然月君将海平的两手紧紧地握将起来,两眼向海平望着,张开很颤动的朱唇,向海平问道:

    “海平!你到底爱我不爱我呢?”

    “我怎么不爱你呢?我的月君!……”

    月君一下倒在海平的怀里,海平将月君用力抱着,将自己的口挨到月君的口上,两人的情火从两人的肉体的内部奔放出来,烧得两人混合在一起,烧得两人几几乎失去了知觉,烧得两人变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两人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到不可再为沉默些的程度。忽然海平将头抬起。月君吓了一下,将闭着的眼睛睁开了。海平很低微地断续地说道:

    “月君!我是一个……革命党,……我怕我连累你!……”

    “我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但是我相信你,……倘若你所愿意的,我都愿意去做。……”

    海平听了月君的话,更愉快地低下头将自己的口送到月君的口上,吻,吻,吻,用力地吻。……

    从此海平常住在北京,没有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党中一个很重要的分子,工作非常之忙。但是他在百忙之中,总要抽点工夫来看月君,月君也有时到他的寓处来。两人情爱的浓厚,实在难以用语言文字表现出来。海平自从与月君恋爱之后,不知怎的,身体也好了,精神也强健了,虽然是奔波劳苦,但他的脸上总常表现着一种幸福的喜容。就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现在工作更觉着有劲些。爱情的魔力命令他这样子?是的!月君的微笑,月君的蜜吻,月君的安慰,月君为他所做的枕头、手帕……都是使海平愉快、振作、努力的良药。虽然海平因工作的繁重,忙得甚为疲倦,但一见了月君的面,一吻了月君的柔唇,即刻什么疲倦都忘却了。

    “亲爱的月君!……”

    月君现在觉着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她总觉着自己爱上了海平,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她以为象海平的这样可爱,世界上是再没有的了;象海平的这样真纯,任你找出地球的范围外也找不着!她从前觉着自己是很孤独的,是很不幸福的,但是现在?现在爱上了这么样一个可爱的人,现在有这么样一个人为自己的安慰者,……还想什么别的?还有什么别的值得想?除开海平,除开海平什么都没有。……

    这样幸福地过了几个月。

    一日,月君正立在病室的阶前,向海平寓处的方向默望,沉思海平做些什么事情:已经吃过中饭了?今天工作忙不忙?身体可好不好?今天来看我么?或者现在正在想着我?………忽见抬进来几个血拉拉的人,吓得一跳。这几个血人的面目被血迹所污,甚是模糊不清,惟其中有一位的衣服象海平所穿的一样,使月君的心只是枯通枯通地跳,脸也变了色,但因即时没断定这位血人的面孔是谁,月君还是支持着不响。月君即尾着这位被抬着的血人之后,来到病室里。血人躺在床上,还在活着,将眼一睁,见着月君正在审视他,不禁发出一句很悲哀而低微的声音:

    “月君……”月君听了血人叫她的名字,即时跪倒在床沿边,哇的一声哭道:

    “你,你怎么弄到这……样子?……”

    “我们是因为反对日本炮击大沽口,在执政府请愿,被卫队放枪击伤的。……”

    这时立在旁边的还有一位看护妇,她是月君很好的朋友,是知道月君与海平恋爱的事的。她向月君说道:

    “莫要再唠叨了!赶快先拿药来把伤痕敷好!我去拿温水来。……”

    这一句话把月君提醒了,赶快站将起来去拿敷伤的药。她看见海平的神志还清醒,海平还能说话,以为大约不至于有大的危险。因之,心里虽然是怕,虽然是悲痛,但总怀着坚定的希望。她没想到海平会死,也许她不忍想,或故意地不愿想到死上去。

    当时月君的朋友密斯王帮助月君替海平洗,替海平伤处————一处是在左膀被刺刀刺伤的,一处是在右腋下被枪弹所击伤的————敷药。海平一声一声的哼“痛”的声音,就同箭一般,穿得月君的心痛得乱战。她又想起海平第一次的受伤了:当时的哼声,当时的伤痕,当时的神情,……她是如何地为他调治,为他看护,使得他才慢慢地好将起来,唉!也不知费了许多精神,许多心血!但是现在?现在又被无情的刺刀枪弹……唉!这倒怎么说呢?任你怎么样看护,调治,总敌不得他们濮池一刺刀,啪的一枪。……为什么这般的残忍?难道说都是禽兽不成?就是禽兽也没有这般凶狠呀!……唉!现在的世界!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为什么要这个样子?真令人难解。……哎哟!我的上帝!月君至此又想起上帝来了。她自从与海平恋爱之后,信仰的确摇动了不少,但是还总未到完全不相信上帝的地步。她这时见着海平这般样子,见着自己心爱的人又陷于危境,不得不又要向上帝哀求了。她于是默默地祷告,祷告上帝保佑海平,保佑自己心爱的人。……

    不料海平的伤太重了,一天坏似一天。海平自己也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不忍用两眼瞅坐在床沿边的月君,————他以为他对不起月君,他以为月君比自己还可怜!他想到自己的死亡和月君的身世,常常簌簌地流出热泪。他想,我死后国事党事自然是有人问的,但是月君……月君……不幸的月君!……他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月君,不得不哭起来了。月君见着海平这般的神情,又听到医生的危言,她的一颗心,一颗仁慈的情人的心,只是格支格支地碎裂了,唉!碎裂了!……

    海平的神志渐渐地昏乱了,于进医院后第六日的早晨溘然长逝。临死的时候,海平紧紧地握着月君的手,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月君晕死而复苏醒者数次。海平的友人得着海平病死的消息,即齐到医院内安置一切;月君眼看着他们安置海平的尸身,站在旁边并不多说话。这时月君的头发是蓬松纷乱着,面色是惨白的,但她的神志还清楚。她并不多哭。海平死了,月君本应当尽量地哭,本应当哭尽自己的热泪,洒向死者的尸身,表示情人的恩义,但是月君并不如此。这是因为什么呢?难道说人死恩情断?难道说月君变了心?难道说月君并未曾十分爱过海平?不,不,月君不是薄情的人!……月君自然有自己不哭的原故,而这个原故,不过未被月君说出来。

    诸事办妥之后,当晚月君走到自己的房里,一声不发,先将自己看护妇的白衫撕得粉碎,后把自己往常所爱读的圣经烧了,再把一张贴在壁上的耶稣的神像取下,用脚踏了又踏,跺了又跺。然后在自己连梳妆台带书桌子用的桌子旁边坐下,从抽屉取出信纸来,匆忙地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之后,走出医院门,回顾也不回顾一下,即跳上黄包车拖到中央公园的门口。她胡乱地付了车钱,未有计及多少;买了票,即进入园内,四外望也不望,即走到她第一次与海平接吻的处所。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园中很少见游人的影子。她立在池的岸上,很长地叹了几口气,又从怀中掏出她与海平合照的小像片,轻轻地吻了几下,又揣入怀里。她用右手揩着自己的眼泪,哭道:

    “海平!我的海平!……我的冤死的海平!你的月君现在……现在随你来了,……你等一等我吧!……”

    噗通一声,她于是跳入水里,去追寻海平的灵魂去了。

    第二日密斯王等了月君好久,但不见月君的影子。她以为月君或因海平之死,也恼病了也未可知,遂来月君的房里探望月君,并想来安慰安慰她。密斯王一进房内即知有异,但还未料到月君有自杀的事情。忽见着桌上有一张信纸,遂取而读之:

    亲爱的竹心妹!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够再活在世上了!……

    现在的世界是没有道理的,上帝也是骗人的!我向他祷告,我向他哀求,我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但是他给我的是些什么呢?我觉悟了!

    我的海平,妹妹,你知道我是如何地爱他,他那么样的好人,居然会冤死,居然被枪击死,唉!还有什么道理,还有什么上帝呢?……

    我想,我不如与我的爱人一块儿死去……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够多活了!……

    月君绝笔

    此稿成于北京惨案之后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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