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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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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唐,心思却仍然周密,向四座上瞟了一眼,静对着安大胡子,像表示不愿继续谈及他儿子的事情。

    安大胡子猜透了七八分,不好明讲,也不敢说老人的执拗。急于更换论题好打破两人中间的闷气,恰好一个卖夜报的小贩往来兜售报纸,便留下两份,先递与朱老一张。

    朱老顺手放在菜碟一边,道:

    “您细细看吧,我不愿费眼睛,咱们静一会,你看报,我吃……酒。”

    安大胡子虽善于言谈,当这时候,也只好借报纸做遮蔽,不能强说别的话了。

    朱老尽着一口口把上好的竹叶青倒入喉中,然而沉默不能压住自己的闷怀,在酒味的引诱后,缓缓地诵起手抄过的旧句:

    多情白发三千丈,

    无用苍皮四十围,

    晚觉文章真小技,

    早知富贵有危机。

    …………

    末后两句是竹箸敲着杯子伴唱的,声音放高些。

    为君————垂涕君知————否?

    千古华亭————鹤自飞!

    安大胡子用纸遮着半面,眼睛却盯在第一则新闻上没往后挪动,并不是被新闻吸住他的心思。听朱老又犯了吟诗的癖好,恰当刚才的一段话后,不由不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听去。自己虽是只读过“千家诗”,可不记得文人口中常常提到的那些佳句,但这六句可至少有五句都听懂大意,独有末句里“华亭鹤”三字捉摸不定是哪样的比喻。对“垂涕而道”还十分清楚,暗想:这还不是对他那位大少爷道的话?一位乘机善变的留学生,却被老头子看不上眼。论年纪,论世情,他们相换过来还差不多,如今,真是变得太离奇了。年轻人的活动,老头子的拗性。安大胡子在平时早已胸中雪亮,加上近来听见熟友的传语,……准证实了自己的预断。所以老人今晚上的话显然是有所为。依自己的看法:朱老仙未免太怪,晚年的清福摆在眼前,又安稳地住租界,瞎操心中嘛用?一切都是下一代的事,成败,是非,横竖隔它远得很。儿子,表面上孝顺,家事又麻烦不着,何苦被道义蒙住心。替云翻雨复的世事担忧?……这些话,安大胡子存在心上可不敢讲,露出来,朱老的性格说不定会真翻脸,日后岂非没了吃老酒和小馆子的东道。但又不肯尽呆下去,只好故作郑重地请教。

    “唉,典故记的太少了便听不清楚。仙翁,这末句的‘华亭鹤自飞’什么意思?而不是与‘化鹤归来’相通?真得请教一下。”

    “仙鹤,品高性洁,自来是诗人画家的材料。……”

    朱老停住吟声,先来一句赞美话。

    “仙鹤归来,————城郭是人民非,这光景您我全看到了!虽听不见鹤唳,然而满眼不祥,听与不听一样!嗳!这首诗的寓意就在末尾,语婉而讽,真是有见而作。……”他还没完全把典故解明,堂倌领着一个穿青棉袍、年纪颇老的听差到他们的酒桌边站住,朱老的话自然来不及续说下去。

    “老爷,少爷现在回宅了,叫把汽车开来,接您与————安老爷回去,说:今晚上风冷,……怕着凉。厨房已经把鸭锅伺候好了……”

    朱老向这位干练的用人瞪一眼,方要说什么话,安大胡子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而且乐得解围,便迭声叫道:

    “炖鸭锅非吃不可,我,算饱了也得再到府上尝一口。走,走,仙翁,别的不提,主从客便————主从客便。”说着他已把堆在椅子上的大围巾把脖颈围好,那条粗木手杖也掇在手中。

    朱老无话推辞,招呼堂倌马上打电话另喊一部租车来。

    “你先坐来车回去,安老爷同我就走。”

    那老用人还像要劝说一句,朱老的面色沉沉地又吐出七个字:

    “去!我另喊汽车来。”

    堂倌与来人即时照吩咐的办去,安大胡子想阻止也来不及。

    楼上虽是人语交杂,然而靠他们坐近的几张桌子上的酒客却都瞧着这位倔强老人,有些诧异。

    安大胡子把一锅炖鸭吃下多半,才带着醺醺酒意回去了。二楼的小客厅里只有朱老仙同他那位孝顺的儿子。

    饭后,朱老照例须连吸几筒上好的潮烟,拖起那根湘妃竹长烟筒,自己点火自然费力,用人恰好吃饭去了,那位在外面向有气派的少爷便赶快从崭新西服袋里掏出一个银制的自来火匣,给老人点着铜锅中的湿烟。

    说是少爷称呼,实在他差一年平四十,不过,凭着西洋风绅士打扮与修饰,乍看去还像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颇像父亲的眼角,却稍稍往上斜吊,眉毛是浓密中藏着精爽。他的走步,言语,都有自然的规律,可不随父亲那样写意。虽没有客人,他并不坐下休息,只站的距老人坐椅四五步远,一只脚轻轻点着地毯,不知是想心思,还是回忆跳舞场里的节奏?

    “真,你还须出去,过十一点?”朱老明明微倦了,眼半开半闭地问。

    “是!————爸爸,今夜他们有次例会,不能不去照应一会,个把钟头完事,回来不过一点。”

    “不过一点,多晚,真是俾夜作昼。任管什么事,干吗不在白天讨论?”老人把长烟管横搁在皮袍上面,腰直向前挺着。

    “这……”儿子稍稍迟回了一下,“这,秘————点,其实没什么,也是一般的公事,因为,因为,地方乱,便……”

    “哼!公事,————公事!你觉得比以前办的公事如何?”

    儿子觉得话机不很顺利,右脚的点拍打住了,向左边踱一步,朗朗地答道:

    “不同,自然只是性质上;事务呢,还差不多。更容易因为负责的有人。……这倒轻松多了。”

    他的朗朗答声是竭力装做出的,老人的耳朵特别灵敏,已从字音中辨明儿子的话是否自然。

    “轻松的么?————是身子。累赘的就没有?我不须多絮聒,你,絮聒也是多余,累赘的时候,想,……可来不及。”

    老人也有点装扮着,故意从容,迟延着把话吐出给儿子听。儿子晓得这几句里的分量,可不回辩,他知道下面准还有话。果然,老人又吸过两口潮烟,中指敲着竹管,改了谈话的顺序。

    “责任二字,提什么,我与你还配把这个名词吐出舌尖?……爽性的还是安胡子,他乐天,好吃好喝,好瞎聊,可有他的,人家从不说责任————这些装金话。你别瞧不起他是旧买卖人出身,我喜欢他就为这个。一个人活一辈子,干嘛像嘛,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大家,截了!还用多扯别话。责任吗,人人都说得响亮————我在年轻时,比你还轻得多,那时,做文字,演说,滥用这个名词的地方太多,回想起来,自己快七十了,为大家尽过什么责任?老实讲,对自己与自己家里的人我也不敢当得起这————两个字。……

    “你懂得西文,大概对这名词的确义应该真有了解?……”

    末后一句又是冷利地一个针尖向这中年能干的、有资格的绅士刺去。

    “爸爸,”儿子不能不好好回答了,“我觉得中国的成语给这个名词的解释并不下————不次于欧洲文字的解释。类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以及‘任重而致远’,细细体会起来,怕比英国那些功利派的学者讲得更有深义。……”

    “啊!这两句你还记得?”

    朱老听儿子到现在还把二十五年前自己亲口教给的这两句背得纯熟,一股微温心情暂时打退了冷淡态度。那时:他自己正在北京做法官,儿子还没进中学,每晚上虽是坐守着一堆诉讼文卷,总得抽出几十分钟专教他几句有关修养的古语。曾手抄成薄薄的竹纸本子,用红蓝笔圈点过两次,每晚上背着方木格油纸窗,与儿子同做这班功课。直有三四个年头,自己被调到外省去方才停止。老人早已把未来的希望全寄在这自小聪明的儿子身上。一帆风顺,大学卒业,居然凭学力考得官费到外国去弄个学位回来。……已往的梦痕,借两句古语引起了老人的怅惆!如今,这有资格、干练的儿子明明依在身旁,同念五年前冬宵静读时比较一下,老人不自禁地向壁炉左手的玻璃窗外远看一眼。……更难自抑制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他……偏与自己青年时的精神来一个反比呢?……个性?还是教育的结果?都有点,却不都对。怎么看,怎么想,不会有的事,不该得到的报酬,如今摆在眼前。……

    回念十四五岁孩子样的他,天真,嘻笑,————现在与自己相对。老人蒙眬的眼光突然明朗,向身旁端立的儿子看了一眼,口中轻轻唠叨着: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读过书的应该知道这两句要话,何况是爸爸,您亲自教给我的。并且————并且教我实行,不可只记熟词儿。————这些年,————现在,儿子别的不敢说,做什么事都忘不了自己的‘责任’!您,爸爸刚才埋怨,提起这两个字,儿子却情愿干去,‘任重致远’!管不了那些盲目之论。————不单有识,还须有胆。爸爸,您放心!……”

    儿子一抓到老人怀旧的温情,像有了反刺的机遇,居然从容不迫地对老人说这一串的议论。老人早已决定不向他争议什么了,就是,有时的冷言也感出毫无效果。老人看透在他身边恭敬有余的,是善能随机应变的新绅士,而不是天真嘻笑的学童了。所以这段议论倒不会激动老人分外心烦。

    正在这时,楼下电话响动,接着楼梯上一阵急促的步声,到二楼上敲门。

    闪身进来的不是往酒楼去的那个用人,却是穿着短衣皮鞋,这楼房少主人的“镖客”。

    “电话,来催请。××处的老爷们快到齐了。”从说话者的腰缝边,在圆罩大电灯下闪露出钢铁的明光。

    “恰巧差十分。”少主人把吊在背心袋中的金表取出看了一眼,“车呢?”

    “都预备好了。”镖客双足并立,站的很有规矩。

    “爸爸,您早歇着,放心。……再晚了不好意思,一会喊娘姨来搀您上去。”。

    老人摆摆手没有答语。

    他们出去后,汽车上的摩托渐渐响动,渐向暗途上驰去。

    一点二十分了,老人和衣躺在软榻上却没睡熟。儿媳屋里的收音机像方才停止。一阵滑稽经卷,一阵说书,老人偏不想听那些可恶的怪音,偏偏送来打扰。每晚上他独坐吟诗,不大觉出听惯了的音机有这样乱。可是这两个钟头一切都有点异象。向例酒后易睡,————向例须早钻在丝棉被里休息着身子,现在越急闷越不能合眼。闪闪的霓虹光,摇动的老安的胡子,二楼上点脚拍的节奏,……窗外呼呼风声吹得空中铁条尖锐地叫响。

    一点四十五分了,老人眼对着案头的小台钟,再躺不住,坐起来,把壁上电铃快一会、松一会尽着按捺。……专伺候老人的那个用人从梦中惊醒,披上青长袍踉跄着跑进来看看光景。

    “来!————你来!汽车还没回?……少爷!”

    “没。敢情事忙?十二点快三刻那会,少奶奶还打过一次电话。————是于清回的话……没散会。”

    老人摇摇头坐着,像记起一件大事,忽地弓着身子到书案前把抽屉翻了一阵,找出那张彩花信笺,就是当天下午方从“诗经”本子里抽出的。老人手指抖抖地交给老用人。

    “少爷————回来,你就交他这个!说:我吩咐的,天明不忙着见我。明白?……告诉他。……”

    “是。”他小心接过来,只一瞥眼,却认得最后行那七个字是:

    “千古华亭鹤自飞!”

    一九四○年二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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