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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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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下来还是气喘,原是黄黄的腮颊泛起两片红云,仿佛沙漠上初春朝日,显出温爱的明辉。鼻孔微见扇动,藏在宽衣袖里的臂筋突突颤跳,愈想镇定愈无效果。与她紧挨着偎下的那个中年女人,匆忙中觉得小腿旁边有冰冷的金属物轻轻触动,低头看去,原是她————那教会女尼腰间下垂的一把剪刀。

    女尼早觉察到,因全身肌肉不自主地抖颤,所带剪刀也随着运动,触及别人薄纱袜里的皮肤,要提在手中又不好意思。人多,身旁那位女的差不多半个身体斜倾在自己的右股上。她不敢抬头,也不愿偷看。

    公共汽车的窗外时而飘扬着小小雪霰,坐客吐出的浊气即时在玻璃上凝成薄暗冰痕。她的额上、鼻尖,却凸出小小汗粒。

    记得前两个钟头出门时,寒暑表在有炉火的住室内也只六十度左右,路上行人都用毛巾堵住口快快趋走。水泥砖的铺道上从清晨起罩满了一层霜华,几小时后还没化去,白的斑点和着一片片水晕印出杂乱的足迹。从××堂出来直打哆嗦。夜来是今冬第一回的大北风,树枝间未脱尽的黄叶在地上飞滚,空间钢线阵阵鸣争。她懊悔没多添件内衣,而头上有翅的白布大帽阻住横吹来的风劲,使她走路格外迟慢。

    这时恰相反,微汗,烦躁,在她身上与搏跃的心头阵阵争长。不是为了路远,她宁愿在风冷街道上踯躅,为什么到车中来教别人用诧异的眼光向自己注视?

    平日大方惯了,镇静惯了,十年以来永远度着凝神沉思的生活,无论什么时间都不会有匆忙急遽的表现。一切人见了这位中年“圣女”,从面色与态度上看去,都对她有点自然的尊敬。安详、温和,言语与举动完全一律,用不到乔装学习,她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但在上汽车的半小时前,她觉得破坏了向来的静境,失掉了久已沉定住的一颗心。

    现在,那一幅惨画愈映愈深,在手下,在眼前,在自己的心尖上点出!愈要推去却愈觉逼近,……喉中又一阵干呛,只好用宽广衣袖盖住咳嗽的声音。

    车中人体的拥塞、语声、香烟的臭气,……车已走过几站,她全不理会。

    只有那一幅惨画在手下,在眼前,在自己的心尖上点出!

    因为她不敢向紧偎身旁的女人抬头,怕被人发觉出自己心情上的秘密,却不知那位也在另一样的触感之下,被悔恨与激动缠住全身。

    约近三十岁的职业女子,她自从午后由写字间走出,拖着懒散脚步,经过保罗堂墙外与×马路转角时,恰好从人堆中遇到女尼亲手收拾的惨剧。虽没看见那穷妇人在路心被××卡车撞抛过去的一幕,但,女尼洁白的双手,在匆忙时不顾污秽,从半死妇人胯下检出那鲜红的小肉体,用她所携的布包包好。又跪在行人道上扶住妇人头部,替她行人工呼吸,……直待救护车开来,她把血产后昏晕的穷妇与在震惊下断气的婴孩都送上红色车。……迅速而奇异的表演,像一幕戏剧,又像一幅血迹点染的图画:女尼的严肃和爱,与急忙里施行救治的精神,那不幸母子苦惨的遭遇,以及围观者的议论、表情,都被这适逢其会的职业女子收在眼里,烙在心头!等待车辆人众散走以后,呆看着女尼从袖里拉出一条叠得整齐、颜色素淡的手帕拭去指尖的血迹,转身前去。她下意识地跟在后面。那个颤动的白帽翅沿仿佛是行路的天使,双翼在她眼前挥舞。大街上种种喧嚷与种种光色都似消没在这片白色的云片之下。她一直随着女尼踏上×路汽车,忘了一切似的,靠坐在她的身边。到这时,方觉出小腿皮肤上有人家腰间所系的钢剪摩动。

    不知随了这位震颤的圣女向何处去?更不知为什么紧追着她?

    两颗心同在血潮中跳动,两个人的心理同在半小时内交织着杂乱的变化。过去的遗痕,与当前目睹的婴孩杀戮,比对起来,她们同坠入沉思境界。

    除去衣缘与小剪微微抖动外,她们彼此尚不相知。

    她————已快到青春晚期的职业女子,亲眼见血婴从母体落下,这已是第二次了!头一次呢,那景象清楚————如保存得十分在意的摄影底片,在她的记忆中没一点模糊。

    初秋的冷雨之夕,在一所小规模医院的最便宜房间里,一个弯腰的老医生,一个患贫血病的女看护,同守着一个少女型的产妇。不到月数,硬凭药力催下来的生产。这少女虽经大量下血之后,还坚持着要看看放在玻璃盆内自己的分体。老医生起初不肯,经不起她发狂般地乞求,于是医生擦擦皱纹层折的额部,挥着轻颤还戴着皮手套的右手,让看护把盆中的血肉块送到少女面前。

    这又老又穷的医生伛背向小窗侧复印的“圣母抱婴图”连连叹气:

    “罪孽!罪孽!————我这把年纪还替年轻人……替我————自己造罪。————

    “不打发别人的婴孩,自己的孙儿、孙女都得饿死!……罪么?谁教他弟兄俩都在外面填了尸窟?……”

    他这几句话,女看护是惯常听的,因为每逢老医生为年轻女人干这等行业,把本是小生命生生地摘离母体后,他总像念祷词咒语一般说这几句。但床上的产妇还是头一次听见什么罪孽……这些激动的话。她来不及体会老医生的痛心,却挑起自己的恐怖,愧悔。像一个久病后的疯妇,乱披着油光散发,面色铁青,两眼微微突出,上牙咬住尚见淡红色的下唇。本是娇媚流活的瞳子,这时一瞬不瞬地随了医生背影,也紧盯在那张小幅的“圣母抱婴图”上。像从那伟大母性的面容与饱满光亮的圣婴身上寻找宝物,或是求解难题一般。这疲倦了的产妇提炼出潜在的精神往虚空中正觅取什么?她忘记了女看护把那盆罪孽的成绩品从自己腹内供献到自己的目前。

    窗外冷雨淅沥,夹杂着草根下的虫鸣,小屋中老医生祈祷般的唉声,和床上产妇向那幅微光画面瞪视的状态,这一切像低奏出“秋心”的哀歌。

    忽地,被女看护推了一把,一种轻弱女音,喊到她的耳边:

    “看看啊,你的……这七个月的孩子……”

    映着黄色灯光,如被剥去皮毛的小兔子,似启不启的侧面凸出的小眼,在血水里耀射出一丝明光,下面肢体虽并在一起,却已有了膝部与足踝的轮廓。……溶在明亮的盆子中分外见出那鲜丽的、满浮着生命活力的血滴,和血滴中还分不清皮与肌的肉块。啊,……啊,这是她的……是她在一个剧冷冬宵里,与他,亲密得过度而偷来的双爱的小体。如今却忍心受着身体与精神的罚苦,把它丢去!当时造成这小体的双爱之一的他哩?……一场幻梦,一只欺骗的罪手,一个向黑暗中走失了的影子。从晓得自己的腹中有了小体,不过三个月,在欢娱的骗言后,又带着抿蜜口舌,像狂蜂似的飞向别处去了。

    七个月后,她自己偷跑到这小城的穷医院来,忍着羞耻,受了痛苦,偷摘下这颗不成熟的果实。

    她从图画的光华上把目光收回,瞥见到这一盆鲜丽的生命,废料,低叫一声晕了过去。

    那十九岁产妇便是现在挨着女尼紧坐的职业女子的十年前身。

    但,十年后,在这罪恶的东方大城的大街角上,她又亲见过一个未成熟的小生命————它是被毒狠的人类玩笑似的用车轮从母体中碾出来的!

    如被魔鬼驱入记忆的深渊,在分别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复化中,她失掉了一切。黄昏的密雾蒙罩下,到某一站,她茫然地随在女尼的巨幅蓝裙后面下了汽车。

    虽是冬晚,因连日酿雪天气,地冻溶化,晚上却比凌晨和暖。走在街道上微觉近似初春。实在,这已过中年的女尼与神经昏躁的女子就再寒冷点也冻不熄她们心尖上的火焰。她在车上胡乱地温习过去的噩梦,颤抖,心痛,没来及仰看女尼的面容,如果她详细观察一下,准更引起她的惊奇。

    前半小时在××堂的墙角外,当她看女尼不顾血污泥滑,为那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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