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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不要冤人,我是天字号的老实人。……”小皮有点着急了,夹七夹八地说出。

    “好,都是好事情。不喝酒,不玩女人,……那干脆当道士去。……可是你也知道人家不用两只手,连肩膀也放在半空里,酒、女人、汽车、大洋,可都向荷包里装?你又不是多长了两只手,拉动个炮车,怎么样?”他说时如同教书一样,不愤激也不急促,说完末句,用他那有力的目光尽着向憨笨的小皮面皮上钉去。

    “啊!……啊!”小皮只回复出这两个口音来。他像在计算什么,把一只如鼓槌的右手五指往来伸屈着,一会眉头一蹙,便决绝地问道:

    “那还是要用两只手吧?……”

    远处轮声轰动,即时一股白烟由林中喷出,专车像快到站外了。旗手向小皮招呼一下,便飞跑向铁轨的东端轧口处立定,把红旗向空中展开。

    奇怪,一行四个列车里全是装的××人,做小买卖的家眷、公司职员们的子女、长胡子穿了青外绸衣的老者,以及仍然是梳了油头穿了花衣的少女。这么将近百人的避难队,在站台上,却没有橐橐的下驮的特别声音,只有几个男子的皮鞋在热透的石灰地上来回作响。与平日显然不同,大多数在三等车的车窗内,仅仅露出头来看看站上的情形。

    同时站里面也静悄悄地有几百只热切而歆羡的眼睛向这可爱的大动物的身段里偷瞧。

    站台上一阵纷忙,兵士们重复把满把油汗的步枪肩起,虽是有的穿着草鞋,而一双双起泡的赤脚还保持他们立正的姿势。

    路签交过,红圆帽的站长在押车的上下口与掌车低声说了几句,车头上的大圆筒发出尖锐的鸣声,旗手的绿旗摇曳一下,它又蜿蜒地向东行去。

    突然的紧张后,一切安静下来,一时大家又入了以前瞌睡的状态。

    四点过去了,站长室中北墙上的钟短针已过去了4字的一半。外面十几个值岗的灰衣人早又换了一班。当差人员稍清闲点,便斜靠在藤椅上淡漠地饮着贱价啤酒,恢复他们这些日夜的疲劳。站中男女知道急躁无用,也听天任运地纵横躺在地上,有人发出巨大的鼾声,惟有小孩子时在倚壁的母亲的怀中哭叫。

    苍蝇向热玻璃窗上盲目地乱碰,繁杂的蝉声也稍稍沉静了,炎威却还是到处散布,窒息般的大气笼住一切。空中,层层的云团驰逐,叠积,发出可怕的颜色,正预示这暴风雨之夜的来临。

    小皮在铁道旁边红砖砌的小房子里与他的同伙吃完了白薯大饼,还喝下前几天买来的二两高粱。他用冷水漱口后,伸个懒腰,却没将身子直起来,因为房子是那样的低,他本想将两臂上举,但拳头碰在门上框时,便又突然地落了下来。这使他感到无用武之地的微微不快。他不顾同伙们还在大嚼,便跑出来,向西方的空中,向无声的丛林,向灰影下斜伸的枪刺,向玻璃条似的铁轨,用饱饭后的眼光打了一个迅速的回旋之后,即时用已变成黄色的毛巾抹抹嘴,便沿着铁轨到站中司员的宿舍去。

    宿舍距车站不过五十步远,在杨柳与粉豆花丛中,一排七八间屋子。外面有铁丝纱的木框门窗。小皮高兴地吹着口哨,刚走到宿舍门前的大垂柳下面,早看见俞二蹲在柳根下漱口,制服已经脱下,只穿一件无袖背心。

    “又吃过一回了,今晚上吃的真舒服。好酒,这一回大概是老烧锅出的,喝一口真清爽。……”小皮在柳树下的石磴上叉着腰坐下,满脸愉快的神色。

    “你们吃的什么?这几天连青菜也买不到。”他又问了。

    “青菜,……我们吃的淮河鲤,昨天从市上买的,因为急于出脱,真便宜,你猜,一角二分钱一斤。”旗手不在意地说完,把左手中的洋铁杯往柳根下一掼,立起来,从腰袋中摸出一盒“哈德门”烟,抽出两支,分与石磴上的小皮,他自己燃着了一支。

    “真会乐。到底你们会想法,什么时候还会吃淮河鲤!听说河中打死的人不少,……”小皮把香烟用指夹住,并没想吸。

    “吓!你也太值钱了,有血的东西就不敢吃么?亏你还当过民团,打过套筒,在这样世界里不吃,却让人血吓死?……”他夷然地说,还是那个沉定的面容,一些没有变化。小皮听了这几句话,没做声。

    “我就是要享受,可不是像那些大小姐、时髦的什么员,只知道,……什么都可享受。吃个鲤鱼还是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只不要学他们,吃了鱼却变成没血的动物。”

    小皮的眼楞了楞,看看从西方密云中微透出的一线金光,点点头道:“好,你几时成了演说大家?了不起,这些话我有时听见你诌,到今还不明白。你终天黄天霸、黑旋风一般,口说打抱不平,可惜没有人家那一口刀,两把大斧。……”

    “怎么?”旗手把左手叉在腰间,“刀,斧,要么?到处都有,只不要叫火车把你的两手压去。哪个地方拿不到?……”他的话还没说清,从站上跑过来一个工役到宿舍前面立住,向旗手招手。

    “又是干吗?”

    “又有电话来,在客车前,五点五十分有东来的兵车————听说七八列呢。站长叫你赶快去,有话。……快了,刚打过五点半。……我来的时候站长正在同下站上说话,消息不好,似乎×河桥被那边拆断了,……快去!……”他不等回答,转身就跑。

    旗手悠然地微笑了,他仿佛一切都已先知,一点不现出惊惶的态度。从屋中取出制服,又把袋内的钢壳大表的弦上好。

    “听着吧,回头见。”这六个字平和而有力,像一个个弹丸抛进小皮的耳中,他却头也不回慢慢地踅去。

    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厚,一线薄弱的日光也藏去了它的光芒。

    五点四十分了,五点四十五了,这短短的时间像飞机在天空中的疾转。还是八月,黄昏应分是迟缓的来客,可是在云阵的遮蔽下,人人觉得黑暗已经到来。又是这样的辰光,人人怕触着夜之黑帔的边缘。那是无边的,柔软而沉陷的,把枪弹、炮火、利刃、血尸包在其中的,要复下来的黑帔。

    在车站的西头,一条宽不过五米达的小铁桥的一端,那旗手————奇怪的俞二挺身立着,小工头小皮正在督领着几十个赤膊工人肩抬着许多许多粮米,麻袋堆在轨道左边。这是从四乡中征发————也就是强要来的春天的小麦,军需处催促着好多走了两日夜的二把手车子推到站上。

    仍然,站里站外到处满了低弱的诉苦声,乡民互相问讯的口气,夹杂着蓄怒待发的、也一样是疲劳得牛马般的兵士们的叱骂音调。而站里卧倒的女人、小孩子都早由惊恐中变成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好容易占得水门汀一角,便像逃入风雨下的避难所,轻易不肯离开。

    小皮在站东端铁轨边守着那些胜利品的麻袋,悠然地吸着香烟,与俞二立处不过十几步远,并不用高声,可听明彼此的话音。

    “过了这次兵车,再一次客车西来,你就休息了。我们到下河去洗个痛快澡,回头喝茶,这两天我顶喜欢吃吃,喝喝,不是?不吃不喝死了白瞎!”

    俞二没有言语。

    “不是这次兵车要到这里停住?前面铁桥,……在下站,不过二十里。……已被那方拆穿了,刚来的消息,站长叫你就是这个吧?这样急的时候,兵车没有特别事,在咱这小站是不停的。你记得昨天那一次真快,比特别快车还厉害,一眨眼便从站门口飞去了。我说,他们真忙,可好,咱们比起从前来倒清闲多了。……”

    俞二的高身个转过来,对着桥下急流的河水。因为一夏雨水过多,被上流冲下来的山洪急冲,已经有两丈多深,而且在窄窄的束流中,漩涌起黄色的浪头。他向这滚滚的浊流投了一眼,迅速地道:

    “洗澡?待会你看我到这桥下洗一个痛快!我一定不到下河的齐腰水里去哄小孩们玩。……”

    “又来了,大话,老是咱这俞二哥说的。你就是能以会点点水,这可不当玩,白白送命。”小皮把香烟尾巴塞在地上石块的缝里。

    “能这样玩玩也好,我又不想喝酒,玩老婆,果然死了,倒还痛快!”

    “谁说你没有老婆?……”小皮嗤的一声笑了。

    “不错,从前有的,她在××的纱厂中三年了,我只见过两回。多少小伙子?还是谁的,碰到谁就是谁,你的,我的?我若能开一个纱厂,要多少,……”他庄重地说,但久已在心中蚀烂的爱情,这时却也从他那明亮的目光中射出一霎的艳彩。但他将上齿咬紧了下唇,迅快的、轻忽的感伤便消没于闪光的铁长条与急流中去了。“什么都快活自在,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学生样的哥哥,在陇海路当下等算账员;一个妹妹,自五岁被拐子弄去,听说卖到吉林的窑子里。我并不发懒,却不要去找,她有她的办法,我找回来仍然给人当奴才?你说我有什么不敢?我也曾学过一年的泅水。……”

    “你怎么说上这大套,又不是真要上阵的大兵,却来说什么遗嘱,哈哈哈哈!”

    小皮笑时,身旁又添了六七个麻袋,他得了吉地一般地跳上去,伸出两腿安然坐下。

    旗手把空着的右手向空中斜画了半个圈子道:“上阵该死,他们给人家打仗,都是活该,咱看着也有趣。不过那些乡老,说老百姓吃亏,他们管得了这些。不打不平,要痛痛快快地你枪我刀,……”

    “有道理啊!‘站在河崖看水涨’,你真有点‘心坏’了。”小皮似在唱着皮簧调。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正在赶快要接下句,“好嗓子”,一个声音从树林中透出,小皮同旗手回头看时,突然,那白布短裤的少年从林中匆匆地走到他们面前。

    两人都没收住口。

    “这次兵车是不叫西去,就在这儿打住么?”

    这话分明是看着旗手胁下的红绿色小旗子,向他问的。俞二却将头动了一动,不知他是表示“对”、“否”。

    少年见到地上的大麻袋便不再追问了。但他想一会,便转到林子后从小路回到站里面去,恰好站门外远远的来了四个开步走的兵士。

    汽笛声尖急地响着,原来在此不停的急行兵车箭飞地射来。

    小皮不知所以地从袋堆中站起。模糊的黄昏烟雾中,站台后有许多头颅正在拥动。

    火车快到轧口,俞二在桥侧将小旗高高展动。

    那是一片绿色在昏暗的空间闪映,警告危险的红旗,却掖在他的臂下。

    前面的机关车从绿旗之侧拖动后面的关节,一瞥便闪去了。车窗中的枪刺,与被钢轮磨过的轨道,上下映射着尖长的亮光。

    经过站台并没有减少它的速度,即时,站长的红边帽在车尾后往前赶动,并且听见:“停车!停车!”的嘶声喊叫。兵士们向来犯恶每站上站长们的要求与罗唣,在中夜袭击的紧急命令之下,平安的绿色将他们送走。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只有一线的黑影拖过远远的田陇之上。

    小皮大张开不能说话的口,看着绿色的挥动,上面青烟突冒,远去了,远去了!而对方的四个灰衣人全向轧口奔来。

    眼看着旗手俞二把绿旗丢在轨道上,一纵身往桥下跳去。

    真的,他要用两手洗一个痛快的澡。

    即时后面的连珠枪弹向桥边射来,小皮突然斜扑于麻袋上面。

    一九三○年八月十一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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