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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天风雪梦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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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包裹步行二百里路,往府城赶考时的兴致————那不仅是兴致,也是少年的“能力”啊!他想:在六七月的烈日中奔路,一天可以赶上七八十里的长途,有时碰到坏的天气,还在雨水泥淖中走,这无碍,一样到了。以后“听点”、“背篮”、“做文字”,生书也忘不了。闲时还不住脚听戏,上云门山。……考掉了也不是支持不住。……如今让与他们了,差不多一转眼就是三十年!……由考童而中学堂、而单级养成所、区视学、私塾先生、……小学教员,……现在还成了乡村的医生。……这条路自七八岁时走来回,哪一块土地、哪棵树木都认得十分清楚。已往的追寻,当前的生活,他岂仅觉得怅惘,直是联记起前年的自作:“纵横老泪为家计,恍惚青春付逝波”的“叹老嗟卑”的句子来了。

    由祥求镇到他那小村子不过六七里远,中间沿着白狼河的支流沙堤上走一大段路。若在夏天,虽是晚上由那里经过,还可与纳凉的农人们相谈;现在只有河冰在薄黄的日光下,被风掠着似作呻吟的叹息。沙子也似乎格外讨厌,踏在脚下,令人没一点温暖的感觉。萧然低头默诵着他的句子,忽然听见前面成均正在和人说话,他抬头看去,原来正是粮吏吴笑山。

    “啊啊,萧然大爷,久违,久违!好冷的天,你不在家里看书,向哪里去来?生意好吧?……”吴笑山见萧然走近,立刻离开了成均迎上来,面上堆了通常的微笑。

    他有五十多岁,大黑胡子、青布马褂、灰色土布旧羊皮袍子,肩上背了一个大褡裢,左手里却提着一根粗而短的木棍。萧然不意骤然遇上了这么一个颟顸的人,打破了自己的回想。尤其是他那“生意好吧”恭维话,使得心中不舒!

    “吴……你怎么?咱不是买卖人,什么生意不生意?……你不用说,方从我们庄子里来,听说为这次‘预征’又忙了。……”萧然明知他有话要向自己说了,觉得还是自己先说吧,免得叫他开口,以为自己装门面。

    吴笑山的双颊格外起了些三角形的纹路,稀疏的眉头也蹙了起来,却故意地将萧然的有补口的袖子扯了扯,到一棵大柳树后面。似乎他的话恐怕被河岸上晶明的沙粒听去,也或者是向枯柳后取取暖气,使他的话不至冰人?

    他仿佛恳切地说了:“不瞒你说,真呢叫人跑断了腿。这种事情不是人干的,一年几回了,这用算吗?你大爷还有什么不知道,狗不是人像我!……我辞了儿回了,本官偏一个字的‘催’,这碗饭才不能吃呢。……这一次十元的‘预征’快误期了,上面的电报已经来了三次,委员来到县里都是拍着桌子问县长要。……苦了我们的腿!多的地方有兵队带了原差按门坐催,可是还有小户呢。倒霉!我们火急地到各乡下去‘催’,不来的,只好我们‘取钱’先垫。啊呀!‘取钱’在这年头简直遇着鬼,四分五分的月利是平常事。苦不苦?我们担多少干系?大爷,谁不知道谁?家中过这样的日子,谁有余钱?你那庄子我垫交了七百多元!……咱!……”

    萧然勉强似表同情地也皱皱眉头。

    “咱更说不了。……你那宅上还能欠得下?但急了,我已经先垫上了,三两六钱五差不多了!……好说!……碰得也巧,咱比别家不同,每年的交谊,年前后还我不晚。————也不过就是这些日子,特为告诉一声呢!……你!”催粮吏说完之后,又照例地向四下里望了望,却转过话头来向站在一边的成均道:“不冷么?到家可得多喝两杯烧酒。……”

    萧然没的说,末后只有“费心”两个字,嗫嚅地送到清冷的空气中去。

    他同儿子一直看吴笑山向自己来的路上走远了,方转那一片疏林的左角,到自己的庄子上去。

    乡村中安睡的早,萧然同他的妻与七个儿子吃过粥饭、豆腐、番薯之后,又把借的庄子里公共看守的一支火枪检点了子药,看明了火门,并一个油漆葫芦————盛药用的,都十分小心地交给他的二儿子,带到庄外的菜园去了。以后又吩咐了成均与他十八岁的三弟夜中换班起来喂猪,看门。看着蓬头的妻抱了几岁的小儿子到里间的暖炕上先睡去了,自己站在土打的外间地上,捻着胡子走来走去,似乎把所有的心事都同“立宪”一般立好了章程,还对着土壁上挂的一盏薄铁做成的煤油灯出神。因为灯上没有玻璃罩子,一缕黑烟熏得墙上木板的彩画黑了一半,却还看得出黄天霸的眉毛与手脚在灯烟底下耀武。密棂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吹着,他想“今夜的水瓮又要结很深的冰了”。忽然他又记起一桩事,便开门向东院走去。

    那是不满十米平面的一所小园,北面的三间茅屋占了一半地方,其余靠南墙下便是牛棚了,一株大枣树在黑夜中矗立着,发出粗涩的叹声。一块大青石在树下面————在夏天这正是他们一家的乘凉地方。他立在牛棚前面,仿佛在静听什么,然而只有牛舌在嚼刍的迟缓声音,外面冷静得很,连好吠的犬也不出声。于是他便把北屋的外门开了,把着腰中的火柴,燃着了白木桌上的矮座煤油灯,虽然满了尘土,却是有玻璃罩的,屋中便骤然明亮了。

    一大旧木几的线装破套书,差不多堆到屋顶。外间挂的没有装裱过的几幅墨笔山水,污旧的十分厉害,烟煤尘灰一层层罩在上面。他端了灯到无门的里间里去,席床、木案,还有朱墨的破砚、几枝大小毛笔。虽然是茅舍土墙,然而这却是他最觉适意的地方。

    他坐下,冷气冰得双脚难过,从硬的土层里仿佛冒出“鬼手”。他又立起来把自己的医书检点一回,看看红木匣里多年习刻的印章还是如旧的排在里面,并没丢失。他满意了,对于成均在镇上所说的话无所介意了。久已不动的一盒干印泥,他从白木案抽屉中取出,便把几年前刻的印章选了一块,呵着手指蘸了又蘸,从席床上取过一本《医宗金鉴》,即把印章齐整地印在封面上。印泥的颜色虽是黄些、干些,但在煤油灯的圆影下很分明的是印着“搅天风雪梦牢骚”的七个朱文细篆。那“搅”字特别刻的好,他想他这时把白天听儿子话起的心事变成自己艺术的欣赏了。

    夜是这样的长,风还不息,窗前枣树的干枝响得分外吓人。他迟疑了半晌,冷得手都发颤,又没事办,便吹灭灯,带了这本《医宗金鉴》重复经过牛棚前面,回到同妻与一群小孩子睡的屋子中去。

    因为他想风吹的冬夜里靠着枕头看书,是有深沉趣味的,虽则书不须看,又不忙着看。也或者是所谓“结习”了,然而他想到“结习”二字,便又诅恨着“儒冠误我”!

    妻子的鼾声并不使他厌恶,然而他拿着“搅天风雪梦牢骚”的《医宗金鉴》,却看不下几个字去。老陈的烟与烧酒的快乐,红眼睛与烧烟的姿势,景武的无知,明亮的铁器形,……吴笑山的话,……二百二十吊不卖的两个猪从春初喂起,这是一年的最后孤注了!……他哪能看得下《医宗金鉴》,一口深深的气从胸口吐出,朦胧中是“三两六钱五”换成的银元,白亮耀眼。同时,两个肥笨的猪鬃黑得可爱。它们跳舞起来了,被风雪吹得交混了,分不出白与黑。

    三天以后,还是萧然与陈医生、景武,在景武的堂兄家中相会了。景武的堂兄一云从远处跑回家来几个月侍候、医治他母亲的肺病和肝病。现在不能下床了,只是手足抽搐,肺张痰喘。一云终天忧愁从左近地方请些有名的中医来。病总是有增无退。萧然是他请来陪医生的,因为萧然懂得医理,可以诊脉,料理汤药,景武也常来陪着陈医生谈天。

    这天一云特为给陈医生饯行,因为他要回家,其实呢,也是看病重,有些“知难而退”了。

    微雪后的黄昏,地上像铺了一层薄白绒的毯子。在一云的客屋里,当中点着一盏白磁罩的铜质灯,空中悬着,温明的光映照一室。还是那穿羊皮袄的老人来回端着几样菜放在圆桌上,桌前有盆炭火,燉着一大壶莲花白酒。

    陈医生今晚上要居心多喝酒,然而却不能豪爽地饮下,似乎心里究竟有些不痛快,还不住的与萧然讨论着什么“蒌仁薤白汤”与“黑锡丹”类治痰喘的中药治法。然而有些勉强了,萧然也只是摇头不语,————为了在病家的缘故,这一场冬晚的酒会便不容易欢畅下去。

    正端上了一大品锅清炖的猪与鸡肉,景武抢先吃了几筷子,却咂着舌头道:“好鲜……这非使了好口蘑没有的。……”

    “景武,对于吃上真可以,又能吃又有讲究。……”陈医生想换换谈话的题目。

    景武夹了一筷子的肉,听话便抬起头看了在座的人一眼道:“人生有肉便当吃!一辈子容易的很,谁还能带些去?……”

    一云忍不住一阵心酸,便故意饮了一杯白酒。萧然叹口气方要说话,门外却有一个青年女子的呼声找一云家去。一云知道又在商问用药的事,便揭开风帘出去了。

    萧然向景武道:“老弟,你就是这样说话,也不管人听了难过不难过!……你只知滋味好吃,————你知道这肉多少钱一斤?”

    景武嘻着笑脸道:“你真傻,这也没什么相干。”

    “我先干一杯,哎!”陈医生失败似的感慨,惟有勉强喝着闷酒。

    “没什么相干?买肉的不难————也难说,可是卖猪的可真难过!你只会在家里打手枪,耍牌局,你知道这年下的滋味?横竖你家里的事都不用你操心,……”说到这里,萧然不禁想起他那两个可怜的猪来了。

    “我的相面术何尝错来!”陈医生又呷了一大口酒。

    嗤的一声笑,景武裂了裂嘴角,一大片精肉又吞在喉下去了。

    “那么你相我呢?”萧然无聊地问。

    “实话!————你今年还有两个母猪的生利,可以过得‘肥年’,不像我们这一无所有的。”陈医生也想到他自己的艰难。

    “什么,谁知道谁?你不要开玩笑了。两个大的猪,不错,早已收在吴————粮吏的褡裢里去。‘三两六钱五’的‘预征’,十元一两,七吊五百文的一元钱不错!这一年的希望卖了!贱卖了!简直打了折扣,过年么?都空了,一切的预备都完了!……拿什么来还年底的欠账?……”萧然的遗恨都集到杯间来了。

    “嘻嘻!老大哥真是书呆子,我就不管!人生吃得吃,喝得喝,管得了那些!好不好一颗子弹完了!————你不信我欠上上万的利钱,家中不管,我也不管。”这是景武的慷慨话,不是酒后也不容易听到。

    陈医生同时郑重地感叹了,“这样的世道只好托身‘渔樵’了!什么干不的!不就大将军,不就向荒江————‘独钓寒江雪!……’”他说到末一字,便向帘外看着轻飘的雪花。

    “我就不那么样!”景武已经停下乌木筷子了,“有便先打死两个出出气,土匪、官匪一个样,苦了乡下老实人!……”他居然把右臂弯了几弯,然而接着靠在圈椅上打了个深长的呵欠。

    “正经话,你多早给我刻一方图章,我要叫‘独钓叟’,……萧然?”陈医生说。

    萧然因他说印章,便记起印在《医宗金鉴》上的“搅天风雪梦牢骚”的印文,————当夜的怪梦,第二天两个可怜的肥猪交到猪经纪手里去了。“焉知这猪的肉不已被吴笑山吃在肚里去,它那皮子已经在他那神行的脚下呢?”

    饭已吃过,主人终没出来。雪又大了,陈医生揭起风帘看一看道:“萧然!‘岁云暮矣,风雪凄然!’看来我明天又不能走了,且自陪我做几天好梦吧。————又何必这样牢骚!……”他居然成了酒后的文雅诗人了。

    萧然站在微明的火盆旁边,并不答话,像还在想他那颗印章上的句子。

    一九二七年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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