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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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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最近说是什么非常时了,要装着怪正经的脸才算不错,很有点儿可笑。而且又还乱七八糟的在助成杀伐的风气。大抵凶手这种人物都是忘却了这笑的,而受别人的刃的也大都是缺少这幽默的人。”秋骨的文章里独有在非常时的凶手所没有的那微笑,一部分自然无妨说是出于英文学的幽默,一部分又似日本文学里的俳味,虽然不曾听说他弄俳句,却是深通“能乐”,所以自有一种特殊的气韵,与全受西洋风的论文不相同也。

    “户川秋骨君在《依然之记》中有一章曰‘霜天的户山之原’。户山之原是旧尾州侯别庄的原址,那有名的庭园毁坏了变作户山陆军学校,附近便成为广漠的打靶场。这一带属于丰多摩郡,近几年前还是杜鹃花的名胜地,每年人家稠密起来,已经变成所谓郊外的新开路,可是只有那打靶场还依然是原来的样子。秋骨君曰:

    “我曾经被人家说过,你总之是一个列倍拉列斯忒(自由主义者)吧。近来听说列倍拉列斯忒是很没有威势了,可是不论如何,我以是一个列倍拉列斯忒为光荣的。从我自己说来毫无这些麻烦的想头,若是旁观者这样的说,那么就是如此也说不定。注重个性咧,赶不上时势咧,或者就是如此也未可知吧。赶不上时势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只以是一个列倍拉列斯忒即自由主义者的事衷心认为光荣的。

    “小时候遇见一位前辈的军官,他大约是尝过哲学的一点味道的吧,很不平的说,俺们是同猪猡一样,因为若干年间用官费养活,便终身被捆在军籍里,被使令服役着。我在旁听到,心想这倒确实如此吧,虽然还年幼心里也很对他同情。那人又曾愤慨的说,某亲王同自己是海军学校的同窗,平等的交际着的,一毕了业某亲王忽然高升,做学生时候那了无隔阂的态度全没有了,好像换了人似的以昂然的态度相对。我又在旁听到,心想这倒确实如此吧。于是我的军人嫌憎的意思更是强固起来了。”同文中又有一节云:

    “在须田町的电车交叉点立着一座非常难看相的叫做广濑中佐的海军军人的铜像。我曾写过一篇铜像论,曾说日本人决不可在什么铜像上留下他的尊相。须田町的那个大约是模仿忒拉法耳伽街的纳耳逊像的吧,广濑中佐原比纳耳逊更了不得,铜像这物事自然也是须田町的要比英国更好,总之不论什么比起英国来总是日本为胜,我在那论内说过。只是很对不起的,要那中佐的贵相非在这狭隘热闹之区装出那种呆样子站着不可,这大约也就是象征那名誉战死的事是如何苦恼的吧。同样是立像,楠正成则坐镇于闲静地方,并不受人家的谈论,至于大村则高高的供在有名地方,差不多与世间没交涉。惟有须田町的先生乃一天到晚俯视着种种形相,又被彼等所仰视着,我想那一定是烦得很,而且也一定是苦得很吧。说到忒拉法耳伽街,那是比须田町还要加倍热闹的街市,但是那里的纳耳逊却立在非常高的地方,群众只好远远的仰望,所以不成什么问题。至于吾中佐,则就是家里的小孩见了也要左手向前伸,模仿那用尽力气的姿势,觉得好玩。还有今年四岁的女孩,比她老兄所做的姿势更学得可笑,大约是在中佐之下的兵曹长的样子吧,弯了腰,歪了嘴,用了右手敲着臀部给他看。盖兵曹长的姿势实在是觉得这只手没有地方放似的,所以模仿他的时候除了去拍拍屁股也没法安顿吧。就是在小孩看了,也可见他们感觉那姿态的异像。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中佐的了不得决非纳耳逊呀楠呀大村呀之比。他永久了不得。只看日本国中,至少在东京市的小学校里,把这人当作伟人的标本,讲给学生听,那就可以知道了罢。”所以学生们回家来便问父亲为什么不做军人,答说,那岂不是做杀人的生意么?从这边说是杀人,从那边想岂不是被杀的生意么?这种嫌憎军人的意思在日本人里并不能说是绝无,但是写出来的总是极少,所以可以说是难得。广濑中佐名武夫,日俄战争中死于闭塞旅顺之役,一时尊为军神,铜像旧在四叉路中心,大地震后改正道路,已移在附近一横街中,不大招人悯笑矣。前文不记年月,但因此可知当在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之前也。

    “关于朝鲜人事件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儿都不明白。有人说这是因为交通不完备所以发生那样事情,不过照我的意思说来,觉得这正因为交通完备的缘故所以才会有那样事情。假如那所谓流言蜚语真是出于自然的,那么倒是一种有意思的现象,从什么心理学社会学各方面都有调查研究的价值,可是不曾听说有谁去做这样的事。无论谁都怕摸身上长的毒疮似的在避开不说,这却是很奇怪。不过如由我来说,那么这起火的根元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知道。那个事件是九月二日夜发生的事,我还听说同日同时刻在桦太岛方面也传出同样的流言。恐怕桦太是不确的也未可知,总之同日同时那种流言似乎传到很有点出于意外的地方去。无论如何,他总有着不思议的传播力。依据昨今所传闻,说是陆军曾竭力设法打消那朝鲜人作乱的流言云云。的确照例陆军的好意是足多的了。可是去年当时,我直接听到那流言,却是都从与陆军有关系的人的嘴里出来的。”大地震时还有一件丑恶绝伦的事,即是宪兵大尉甘粕某杀害大杉荣夫妇及其外甥一案,集中也有一篇文章讲到,却是书信形式,题曰“寄在地界的大杉君书”。这篇文章我这回又反覆读了两遍,觉得不能摘译,只好重复放下。如要摘译,可选的部分太多,我这小文里容不下,一也。其二是不容易译,书中切责日本军宪,自然表面仍以幽默与游戏出之,而令读者不觉切齿或酸鼻,不佞病后体弱,尚无此传述的力量也。我读此文,数次想到斯威夫德上人,心生钦仰,关于大地震时二大不人道事件不佞孤陋寡闻未尝记得有何文人写出如此含有义愤的文章,故三年前在东京山水楼饭店见到户川先生,单独口头致敬崇之词,形迹虽只是客套,意思则原是真实耳。

    这里所介绍的只是一点,俟有机会当再来谈,或是选译一二小文,不过此事大难耳。

    廿六年二月廿三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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