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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日本新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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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遇见别人,——别姓别县别省的人,都是如此,别国的人更无论了,——若不是心中图谋如何损害他,便猜忌怨恨,防自己被损。所以彼此都“剑拔弩张”,互相疾视。倘能明白人类共同存在的道理,独乐与孤立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以同类的互助,与异类争存,(我常想如能联合人类知力,抵抗霉菌的侵略,实在比什么几国联盟几国协约,尤为合理,尤为重要,)才是正当的办法,并耕合作,苦乐相共,无论那一处的人,即此便是邻人,便是兄弟。武者先生曾说,“无论何处,国家与国家,纵使交情不好,人与人的交情,仍然可以好的,我们当为‘人’的缘故,互相扶助而作事。”(《新村》第二年七月号)这话甚为有理,并非不可能的空想。我在村中,虽然已没有“敝国贵邦”的应酬,但终被当作客人,加以优待,这也就是歧视;若到田间工作,便觉如在故乡园中掘地种花,他们也认我为村中一个工人,更无区别。这种浑融的感情,要非实验不能知道;虽然还没有达到“汝即我”的境地,但因这经验,略得证明这理想的可能与实现的幸福,那又是我的极大喜悦与光荣了。

    吉松是鹿儿岛(Kagoshima)县下的一个小站,在重山之中,极其僻静;因为鹿儿岛线与宫崎(Miyazaki)线两路在此换车,所以上下的人,也颇不少。但市面很小,我想买一件现成浴衣,问过几家,都说没有,而且也没有专门布店,只在稍大的杂货店头放着几匹布类罢了。鹿儿岛方言原极难懂,在火车或旅馆里,虽然通用东京语,本地人却仍用方言;向商店买物,须用心问过一两遍,才能明白他说有或没有,或多少钱。杂货店的女人见顾客用东京话,却不很懂她的语言,便如乡下人遇见城里人一般,颇有忸怩之色。其实只要有一种国语通用,以便交通,此外方言也各有特具的美,尽可听他自由发展,形式的统一主义,已成过去的迷梦,现在更无议论的价值了。将来因时势的需要,可以在国语上更加一种人类通用的世界语,此外种种国语方言,都任其自然,才是正当办法;而且不仅言语如此,许多事情也应该如此的。

    十一日仍旧下雨,上午八时,同松本君出发,各着单衣布袜,背了提包;我的洋服和皮鞋,别装一包,武者先生替我背了。房子夫人春子夫人喜久子千枝子二君,也同行,送至高城。村里的诸君,因为川水暴涨,过来不得;我们走上山坡,望见那虾蟆形的Rodin岩已经全没水中,只露出一点嘴尖了。山上的人与村中的人,彼此呼应,一如日前到村时情景,但时间既然局促,山路又远,我们不得不离远了挥手送别的村人,赶快走路。竭力攀上山岭,路稍平易,但雨后积水很多,几处竟深到一尺,泥泞的地方,更不必说了。十一时到高城,在深水旅馆暂息,却见昨日动身的佐后屋君也还未走,听说高城高锅间与高锅福岛町间的木桥都被山水冲失了桥柱,交通隔绝了;所以我们没法,也只得在高城暂住。从楼上望去,高城的桥便在右手,缺了一堵柱脚,桥从中间折断,幸而中途抵住,所以行人还能往来,只是要乘马车,必须过桥。十二日早晨松本君往问车马行的人,才知道高锅福岛町间的桥并未冲坏,于是决计出发。我同松本佐后屋二君,雇了一台马车,武者先生千枝子君也同乘了,到了高锅,才是十时半。在店里吃过加非果物,到街上闲走,心想买几本书籍,当作火车中的消遣,但村中书店只有一家,也拣不出什么好书,缩印本夏目漱石(K.Natsume)的《哥儿》(Botchan)之类,要算最上品了。七月号的《我等》(Warera)却已寄到,其中有武者先生的剧本《新浦岛的梦》(Shin Urashima no Yume)一篇,便买取一册,在宫崎线车中看完,是说明新村的理想的,与《改造》(Kaizo)中的一篇《异样的草稿》(Henna Genko)反对战争的小说,都是很有价值的文学。十二时别了武者先生诸人,换坐马车,下午二时到福岛町驿。四时火车出发,九时至吉松换车,夜三时到大牟田(Omuta),佐后屋君别去。

    八日上午,只在楼上借Van Gogh和Cézanne的画集看,午饭后,同武者先生往“村”里去。出门向左走去,又右折,循着田塍一直到河边。这河名叫小丸川(Komarugawa),曲曲折折的流着,水势颇急,有几处水石相搏,变成很险的滩。新村所在,本是旧城的遗址,所以本地人就称作城(Jō),仿佛一个半岛,川水如蹄铁形,三面围住,只有中间一带水流稍缓,可以过渡。河面不过四五丈宽,然而很深,水色青黑,用竹篙点去,不能到底。过河循山脚上去,便是中城,村的住屋就在此,右手是马厩猪圈,左手下面还有一所住屋,尚未竣工。我们先在屋里暂坐,遇见的人,除前日见过的以外,又有佐后屋(Sagoya)土肥(Dohi)辻(Tsuji)河田(Kawada)宫下町子(Miyashita Machiko)今西京子(Imanishi Keiko)诸君。这屋本是近村田家的旧草舍,买来改造的,总共十张席大的三间,作为公共住室,别有厨房与图书馆两间;女人因新筑未成,都暂住在马厩的楼上。这屋的前面,有一条新造大路,直到水边,以便洗濯淘汲。再向右走,是一片沙滩,有名的Rodin岩便在这里,水浅时徒涉可到,现在却浸在水中,宛然一只虾蟆,真可称天然的雕刻。从屋后拾级而上,到了上城,都是旱田,种些豆麦玉蜀黍茄子甘薯之类;右手有一座旧茅蓬,是斋藤君住宿兼用功的所在。看过一遍,复回石河内,翻阅Goya的画,有关于那颇仑时法西战争和斗牛的两卷,很是惊心动魄,对于人的运命,不禁引起种种感想,失了心的平和。晚间川岛荻原诸君又从村里来,在楼上闲谈,至十二时散去。

    九日上午,横井君来访,并将自作的诗《自然》及《小儿》二章见赠。他的话多很对,但以中国为最自然最自在的国,却未免过誉。午前同武者先生松本君等渡河至中城,刚有熊本(Kumamoto)的第五高等学校学生五人来访新村,便同吃了饭。饭是纯麦,初吃倒也甘美;副食物是味噌(Miso一种豆制的酱)煮昆布一碗,煮豆一碟。食毕,大家都去做事,各随自己的力量,并无一定限制,但没有人肯偷懒不做的。新村的生活,一面是极自由,一面却又极严格。“村”人的言动作息,都自负责任,并无规程条律,只要与别人无碍,便可一切自由;但良心自发的制裁,要比法律严重百倍,所以人人独立,却又在同一轨道上走,制成协同的生活。日常劳动,既不是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将劳力卖钱,替别人做事,只是当作对于自己和人类的一种义务做去;所以作工时候,并无私利的计画与豫期,也没有厌倦。他的单纯的目的,只在作工,便在这作工上,得到一种满足与愉乐。我想工厂的工人,劳作十几小时之后,出门回家,想必也有一种愉快,但这种心情,无异监禁期满的囚人得出狱门光景,万分可怜。义务劳动,乃是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这劳动遂行的愉快,可以比生理需要的满足,但这要求又以爱与理性为本,超越本能以上,——也不与人性冲突,——所以身体虽然劳苦,却能得良心的慰安。这精神上的愉快,实非经验者不能知道的。新村的人,真多幸福!我愿世人也能够分享这幸福!

    七日早晨忽晴忽雨,颇不能决定行止,但昨日在博多(Hakata)驿已经发电通知新村,约了日期,所以很难耽搁,便于九时半离吉松,下午二时到福岛町(Fukushimamachi),计七十八英里。从此地买票乘公共马车往高锅(Takanabe),计程日本三里余,合中国约二十里,足足走了两时间。到此已是日向国,属宫崎县,在九州东南部,一面临海,一面是山林,马车在这中间,沿着县道前进。我到这未知的土地,却如曾经认识一般,发生一种愉悦的感情。因为我们都是“地之子”,所以无论何处,只要是平和美丽的土地,便都有些认识。到了高锅,天又下雨了,我站在马车行门口的棚下,正想换车往高城(Takajo),忽见一个劳动服装的人近前问道,“你可是北京来的周君么?”我答说是,他便说,“我是新村的兄弟们差来接你的。”旁边一个敝衣少年,也前来握手说,“我是横井。”这就是横井国三郎(K.Yokoi)君,那一个是斋藤德三郎(T.Saito)君。我自从进了日向已经很兴奋,此时更觉感动欣喜,不知怎么说才好,似乎平日梦想的世界,已经到来,这两人便是首先来通告的。现在虽然仍在旧世界居住,但即此部分的奇迹,已能够使我信念更加坚固,相信将来必有全体成功的一日。我们常感着同胞之爱,却多未感到同类之爱;这同类之爱的理论,在我虽也常常想到,至于经验,却是初次。新村的空气中,便只充满这爱,所以令人融醉,几于忘返,这真可谓不奇的奇迹了。

    十三日晨到门司,过渡至下关(Shimonoseki),乘急行车,晚十一时到大阪,茶谷半次郎(H.Chatani)君到车站来迎,便在其家寄宿。十四日上午开发(Kaihatsu)福岛(Fukushima)奥村(Okumura)诸君来访。下午往京都,茶谷君同行,至内藤(Naito)君家,见村田(Murata)喜多川(Kitakawa)小岛(Kojima)诸君,晚饭后同游丸山(Maruyama)公园。京都地方虽然也很繁盛,但别有一种闲静之趣,与东京不同,觉得甚可人意;东京的日比谷(Hibiya),固然像暴发户的花园,上野虽稍好,但比丸山便不如了。回寓之后,东京的永见(Nagami)君也来了。十二时半离京都,茶谷君也回大阪,将富田(Tomida)氏译的Whitman诗集《草之叶》(Leaves of Grass)第一卷见赠。十五日上午七时到滨松,住竹村启介(K.Takemura)君外家,见河采(Kawakatsu)君。晚十时出发,十六日晨六时半抵东京驿,长岛丰太郎(T.Nagajima)佐佐木秀光(H.Sasaki)今田谨吾(K.Imada)诸君来迎,在休憩室稍坐,约定下午六时在支部相聚。我先到巢鸭(Sugamo)寓居,傍晚乘电车至神田大和町(Kanda Yamatocho)访新村的东京支部,到者除上列诸人以外,有木村(Kimura)西岛(Nishijima)宫阪(Miyasaka)平田(Hirata)新良(Nira)诸君共十二人,九时散归。统计十日间,将新村本部与几处支部历访一遍,虽然很草草,或者也可以略得大概。Bahaullah说,“一切和合的根本,在于相知,”这话真实不虚。新村的理想,本极充满优美,令人自然向往,但如更到这地方,见这住民,即不十分考察,也能自觉的互相了解,这不但本怀好意的人群如此,即使在种种意义的敌对间,倘能互相知识,知道同是住在各地的人类的一部分,各有人间的好处与短处,也未尝不可谅解,省去许多无谓的罪恶与灾祸。我此次旅行,虽不能说有什么所得,但思想上因此稍稍扫除了阴暗的影,对于自己的理想,增加若干勇气,都是所受的利益,应该感谢的。所以在个人方面,已很满足,写这一篇,以为纪念。但自愧表现力很不充足,或不能将我的印象完全传达,这都是我的责任,不可因此误解了新村的真相。

    一九一九年七月三十日在东京巢鸭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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