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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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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遗录

    颜师古撰

    大业十二年,炀帝将幸江都,命越王侑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泣留帝。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择将征之。攀车留惜,指血染鞅。帝意不回,因戏以帛题二十字赐守宫女云:“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车驾既行,师徒百万前驱。大桥未就,别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入汴堤,使胜巨舰。叔谋衔命,甚酷,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鹅止,谓浚河之夫不忠,队伍死水下。至今儿啼,闻人言“麻胡来”,即止。其讹言畏人皆若是。帝离都旬日,幸宋何妥所进牛车。车前只轮高广,疏钉为刃,后只轮庳皮秘反下,以柔榆为之,使滑劲不滞,使牛御焉车名见《何妥传》。自都抵汴郡,日进御车女。车许偃反垂鲛绡网,杂缀片玉鸣铃,行摇玲珑,以混车中笑语,翼左右不闻也。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冶多态。帝宠爱之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花外殷紫,内素腻菲芬,粉蕊,心深红,跗争两花。枝干烘翠类通草,无刺,叶圆长薄。其香浓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多不睡。帝命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

    世南应诏为绝句曰:“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

    上大悦,至汴,上御龙舟,萧妃乘凤舸,锦帆彩缆,穷极侈靡。舟前为舞台,台上垂蔽日帘。帘即蒲择国所进,以负山蚊睫纫莲根丝,贯小珠,间睫编成,虽晓日激射,而光不能透。每舟择妍丽长白女子千人,执雕板镂金楫,号为殿脚女。一日,帝将登凤舸,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柔丽,不与群辈齿,爱之甚,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适值绛仙下嫁为玉工万群妻,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

    因吟《持楫篇》赐之,曰:“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将身倚轻楫,知是渡江来。”

    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时有光彩。越人乘樵风舟,泛于石帆山下,收野茧缲之。缲丝女夜梦神人告之曰:“禹穴三千一开。汝所得茧,即江淹文集中壁鱼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文。”

    织成果符所梦,故进之。帝独赐司花女洎绛仙,他姬莫预。萧妃恚妒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帝常醉游诸宫,偶戏宫婢罗罗者。罗罗畏萧妃,不敢迎帝,且辞以有程妃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族小蛾。幸好留依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

    帝自达广陵,宫中多效吴言,因有侬语也。帝昏湎滋深,往往为妖祟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唤帝为殿下。后主载轻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缘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许,罗侍左右。中一人迥美,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丽华也。每忆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子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诗词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驹,拥万甲直来冲人,都不存去就,便至今日。”

    俄以绿文测海蠡,酌红粱新醞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依拒,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

    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

    后主复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云:“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愁云若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帝,求一章。帝辞以不能。丽华笑日:“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可言不能?”

    帝强为之操觚曰:“见面无多事,闻名亦许时。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丽华捧诗,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耶?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

    帝忽悟,叱之云:“何今日尚目我为殿下,复以往事讯我邪?”

    随叱声恍然不见。

    帝幸月观,烟景清朗。中夜,独与萧妃起临前轩。帘掩不开,左右方寝。帝凭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蔷薇罥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支纤弱,意为宝儿有私。帝披单衣亟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回入寝殿,萧妃诮笑不知止。帝问曰:“往年私幸妥娘时,情态正如此。此时虽有性命,不复惜矣。后得月宾,被伊作意态不彻。是时侬怜心,不减今日对萧娘情态。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常念与妃。妃记之否?”

    萧妃承问,即念云:“忆睡时,待来刚不来。卸妆仍索伴,解珮更相催。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

    又云:“忆起时,投籤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

    帝听之,咨嗟云:“日月遄逝,今来已是几年事矣。”

    妃因言:“闻说外方群盗不少,幸帝图之。”

    帝曰:“侬家事,一切已托杨素了。人生能几何?纵有他变,侬终不失作长城公。汝无言外事也!”

    帝尝幸昭明文选楼,车驾未至,先命宫娥数千人升楼迎侍。微风东来,宫娥衣被风绰,直拍肩项。帝睹之,色荒愈炽。因此乃建迷楼,择下俚稚女居之,使衣轻罗单裳,倚槛望之,势若飞举。又爇名香于四隅,烟气霏霏,常若朝雾未散,谓为神仙境不我多也。楼上张四宝帐,帐各异名:一名散春愁,二曰碎忘归,三曰夜酣香,四曰延秋月。妆奁寝衣,帐各异制。帝自达广陵,沉湎失度,每睡,须摇顿四体,或歌吹齐鼓,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帝意,每寝必召,命振耸支节,然后成寝,别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尝密讯俊娥曰:“帝常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

    俊娥畏威,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见帝常在何妥车。车行高下不等,女态自摇。帝就摇怡悦。妾今幸承皇后恩德,侍寝帐下,私效车中之态以安帝耳,非他媚也。”

    他日,萧后诬罪去之,帝不能止。暇日登迷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闲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

    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由是绛仙等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水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急摇解。绛仙拜赐私恩,附红笺小简上进曰:“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帝省章不悦,顾黄门曰:“绛仙如何?何来辞怨之深也?”

    黄门惧,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已离解,不复连理。”

    帝意不解,因言曰:“绛仙不独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谢左贵嫔乎?”

    帝于宫中尝小会,为拆字令,取左右离合之意。时杳娘侍侧。帝曰:“我取杳字为十八日。”

    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帝顾萧妃曰:“尔能拆朕字乎?不能当醉一杯。”

    妃徐曰:“移左画居右,岂非渊字乎?”

    时人望多归唐公,帝闻之不怿,乃言:“吾不知此事,岂为非圣人耶?”

    于是奸蠹起于内,盗贼生于外,值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勤等,引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奏,即宣诏云:“门下!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劳之节。咨尔髡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溢于爪发,虮虱结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翻从便。噫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事!”

    是有焚草之变。

    ————右《大业拾遗记》者,上元县南朝故都,梁建瓦棺寺阁。阁南隅有双阁,闭之,忘记岁月。会昌中,诏拆浮图,因开之。得荀笔千余头,中藏书一帙,虽皆随手靡溃,而文字可纪者,乃《隋书》遗藁也。中有生白藤纸数幅,题为《南部烟花录》,僧志彻得之。及焚释氏群经,僧人惜其香轴,争取纸尾拆去。视轴,皆有鲁郡文忠颜公名,题云手写。是录即前之荀笔,可不举而知也。志彻得录前事,及取《隋书》校之,多隐文,特有符会,而事颇简脱。岂不以国初将相,争以王道辅政,公不欲华靡前迹,因而削乎?今尧风已还,德车斯驾。独惜斯文湮没,不得为辞人才子谈柄,故编云《大业拾遗记》。本文缺落,凡十七八,悉从而补之矣。

    隋炀帝海山记

    余家世好蓄古书器,惟炀帝事详备,皆他书不载之文。乃编以成记,传诸好事者,使闻其所未闻故也。

    炀帝生于仁寿二年,有红光竟天,宫中甚惊,是时牛马皆鸣。帝母先是梦龙出身中,飞高十余里,龙坠地,尾辄断。以其事奏于帝,帝沉吟默塞不答。帝名勇,三岁,戏于文帝前。文帝抱之临轩爱玩,亲之甚久,曰:“是儿极贵,恐破吾家。”

    文帝自兹虽爱而不意于勇。帝十岁,好观书,古今书传,至于药方天文地理伎艺术数,无不通晓。然而性偏忍,阴默疑忌,好用钩赜人情深浅焉。时杨素有战功,方贵用,帝倾意结之。文帝得疾,内外莫有知者。时后亦不安,旬余日不通两宫安否。帝坐便室,召素谋曰:“君国之元老。能了吾家事者君也。”

    乃私执素手曰:“使我得志,我亦终身报公。”

    素曰:“待之。当自有谋。”

    素入问疾,文帝见素,起坐,谓素曰:“吾常亲锋刃,冒矢石,出入死生,与子同之,方享今日之贵。吾自惟不免此疾,不能临天下。倘吾不讳,汝立吾儿勇为帝。汝背吾言,吾去世亦杀汝。此事吾不语人,汝立吾族中人,吾之死目不合。”

    帝因愤懑,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儿勇来!”

    力气哽塞,回面向内不言。素乃出语帝曰:“事未可,更待之。”

    有顷,左右出报素曰:“帝呼不应,喉中呦呦有不足。”

    帝拜素:“愿以终身累公。”

    素急入,帝已崩已,乃不发。明日,素袖遗诏立帝。时百官犹未知,素执圭谓百官日:“文帝遗诏立帝。有不从者,戮于此!”

    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数四,不能上。素下,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执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叹。素归,谓家人辈曰:“小儿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即不知了当得否?”

    素恃有功,见帝多呼为郎君。侍宴内殿,宫人偶覆酒污素衣,素怒,叱左右引下殿,加挞焉。帝颇恶之,隐忍不发。一日,帝与素钓鱼于池,与素并坐,左右张伞以遮日色。帝起如厕,回见素坐赭伞下,风骨秀异,堂堂然。帝大疑忌。帝多欲,有所不谐,为素请而抑之,由是愈有害素意。会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

    先,素欲入朝,出,见文帝执金钺,逐之日:“此贼!吾不欲立勇,汝竟不从吾言。今必杀汝!”

    素惊呼入室,召子弟二人而语之曰:“吾必死,以见文帝出语也。”

    不移时,素死。帝自素死,益无惮,乃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役民力常百万数。苑内为十六院,聚土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

    铜台进梨十六种:

    黄色梨 紫色梨 玉乳梨 脸色梨 甘棠梨 轻消梨 蜜味梨

    堕水梨 圆 梨 木唐梨 坐国梨 天下梨 水全梨 玉沙梨

    沙味梨 火色梨

    陈留进十色桃

    金色桃 油光桃 银 桃 乌蜜桃 饼 桃 粉红桃 胭脂桃

    迎冬桃 昆仑桃 脱核锦纹桃

    青州进十色枣

    三心枣 紫纹枣 圆爱枣 三寸枣 金槌枣 牙美枣 凤眼枣 酸味枣 蜜波枣 (缺)

    南留进五色樱桃:

    粉樱桃 蜡樱桃 紫樱桃 朱樱桃 大小木樱桃

    蔡州进三种栗:

    巨栗 紫栗 小栗

    酸枣进十色李:

    玉 李 横枝李 蜜甘李 牛心李 缘纹李 半斤李 红垂李

    麦熟李 紫色李 不知熟李

    杨州进:

    杨梅 枇杷

    江南进:

    银杏 榧子

    湖南进三色梅:

    红纹梅 弄黄梅 二圆成梅

    闽中进五色荔枝:

    绿荔枝 紫纹荔枝 赭色荔枝 丁香荔枝 浅黄荔枝

    广南进八般木:

    龙眼木 梭木 榕木 橘木 胭脂木 桂木 枨木

    柑木

    易州进二十四相牡丹:

    赭红 赭木 鞓红 坏红 浅红 飞来红 袁家红

    起州红 醉妃红 起台红 云红 天外黄 一拂黄 软条黄 冠子黄 延安黄

    先春红 颤风娇

    天下共进花卉草木鸟兽鱼虫,莫知其数,此不具载。诏起西苑十六院:

    景明一 迎晖二 栖鸾三 晨光四 明霞五 翠华六 文安七

    积珍八 影纹九 仪风十 仁智十一 清修十二 宝林十三 和

    明十四 绮阴十五 绛阳十六

    皆帝自制名。院有二十人,皆择宫中嫔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实之,每一院,选帝常幸御者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市易,又凿五湖,每湖方四十里。

    南曰迎阳湖 东曰翠光湖 西曰金明湖 北曰洁水湖 中曰广明湖

    湖中积土石为山,构亭殿,曲屈盘旋广袤数千间,皆穷极人间华丽。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瀛洲,上皆台榭回廓。水深数丈,开沟通五湖四海。沟尽通行龙凤舸。帝常泛东湖。帝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阙: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象簟,浪摇睛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

    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垂。宿露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

    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烟水玉相磨。

    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尊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绶,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

    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葩。浸蓓水边匀玉粉,浓苑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

    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微冷艳,玉轩清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宜身。轻恨昨离金殿侣,相将今是采莲人。清唱满频频。

    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琯朱弦闻昼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是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线暖,醅浮春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晓,仙艳奉杯盘。湖上风烟光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缓众纹红。萍末起清风。

    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舟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宫中美人歌此曲。

    大业六年,后苑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蹊李径,翠荫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自大内开为御道,通西苑,夹道植长松高柳。帝多幸苑中,无时,宿御多夹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一夕,帝泛舟游北海,惟宫人数十辈。帝升海山殿,是时月初朦胧,晚风轻软,浮浪无声,万籁俱息。俄水上有一小舟,只容两人。帝谓十六院中美人。洎至,有一人先登赞道,唱:“陈后主谒帝。”

    帝意恍惚,亦忘其死。帝幼年于后主甚善,乃起迎之。后主再拜,帝亦鞠躬劳谢。既坐,后主曰:“忆昔与帝同队戏,情爱甚于同气。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钦服。始者谓帝将致理于三王之上,今乃甚取当时乐以快平生,亦甚美事。闻陛下已开隋渠,引洪河之水,东游维扬,因作诗来奏。”

    乃探怀出诗,上帝。诗曰:

    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太奢。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

    水殿不复反,龙舟兴已遐。鹢流催白浪,触浪喷黄沙。

    两人迎客遡,三月柳飞花。日脚沉云外,榆梢噪暝鸦。

    如今投子欲,异日便无家。且乐人间景,休寻汉上槎。

    东喧舟舣岸,风细锦帆斜。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帝观书,拂然愠曰:“死生,命也。兴亡,数也。尔安知吾开河为后人之利?”帝怒叱之。

    后主曰:“子之壮气,能得几日?其终始更不若吾。”

    帝乃起而逐之。

    后主走,曰:“且去且去。后一年,吴公台下相见。”乃投于水际。

    帝方悟其死。帝兀坐不自知,惊悸移时。

    一日,明霞院美人杨夫人喜报帝曰:“酸枣邑所进玉李,一夕忽长,阴横数亩。”

    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

    夫人云:“是夕,院中闻空中若有千百人,语言切切,云‘李木当茂’。洎晓看之,已茂盛如此。”

    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来助之应也。”

    又一夕,晨光院周夫人来奏云:“杨梅一夕忽尔繁盛。”

    帝喜,问曰:“杨梅之茂,能如玉李乎?”

    或曰:“杨梅虽茂,终不敌玉李之盛。”

    帝自于两院观之,亦自见玉李至繁茂。后梅李同时结实,院妃来献。帝问二果孰胜,院妃曰:“杨梅虽好,味清酸,终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

    帝叹曰:“恶杨好李,岂人情哉,天意乎!”

    后帝将崩扬州,一日,院妃报杨梅已枯死。帝果崩于扬州。异乎!一日,洛水渔者获生鲤一尾,金鳞赤尾,鲜明可爱。帝问渔者之姓。姓解,未有名。帝以朱笔于鱼额书“解生”

    字以记之,乃放之北海中。后帝幸北海,其鲤已长丈余,浮水见帝,其鱼不没。帝时与萧院妃同看,鱼之额朱字犹存,惟解字无半,尚隐隐角字存焉。萧后曰:“鲤有角,乃龙也。”

    帝曰:“朕为人主,岂不知此意?”

    遂引弓射之。鱼乃沉。大业四年,道州贡矮民王义,眉目浓秀,应对甚敏。帝尤爱之。常从帝游,终不得入宫。帝曰:“尔非宫中物。”

    义乃自宫。帝由是愈加怜爱,得出入。帝卧内寝,义多卧榻下;帝游湖海回,义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潜入栖鸾院。时夏气暄烦,院妃牛庆儿卧于帘下。初月照轩,颇明朗。庆儿睡中惊魇,若不救者。帝使义呼庆儿,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梦中何苦如此?”

    庆儿曰:“妾梦中如常时。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而火发,妾乃奔走。回视帝坐烈焰中。妾惊呼人救帝。久方睡觉。”

    帝性自强,解曰:“梦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势,吾居共中,得威者也。”

    大业十年,隋乃亡,入第十院,帝居火中,此其应也。龙舟为杨玄感所烧。后勒扬州刺史再造,制度又华丽,仍长广于前舟。舟初来进,帝东幸维扬,后宫十六院皆随行。西苑令马守忠别帝曰:“愿陛下早还都辇,臣整顿西苑以待乘舆之来。西苑风景台殿如此,陛下岂不思恋,舍之而远游也?”

    又泣下。帝亦怆然,谓守忠曰:“为吾好看西苑,无令后人笑吾不解装景趣也!”

    左右亦疑讶。帝御龙舟,中道,夜半,闻歌者甚悲。其歌曰: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惋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闺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悯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帝闻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回徨,通夕不寝。扬州朝百官,天下朝使无一人至。有来者在路,乃兵夺其贡物。帝犹与群臣议,诏十三道起兵,诛不朝贡者。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从。帝未遇害前数日,帝亦微识玄象,多夜起观天。乃召太史令袁充,问曰:“天象如何?”

    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太恶,贼星逼帝坐甚急。恐祸起旦夕,愿陛下遽修德灭之。”

    帝不乐,乃起,入便殿挽膝俯首不语。乃顾王义曰:“汝知天下将乱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

    义泣对曰:“臣远方废民,得蒙上恩,自入深宫,久膺圣泽。又常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固非今日,履霜坚冰,其来久矣。臣料大祸,事在不救。”

    帝曰:“子何不早教我也?”

    义曰:“臣不早言。言,即臣死久矣。”

    帝乃泣下,曰:“卿为我陈成败之理。朕贵知也。”

    翌日,义上书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侏儒,性尤蒙滞。出入金马,积有岁华,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舆,周肇台阁。臣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自。还往民间,颇知利害。深蒙顾问,方敢敷陈。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谏诤莫从,独发睿谋,不容人献。大兴西苑,两至辽东,龙舟逾于万艘,宫阙偏于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没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踊贵。乘舆竟往,行幸无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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