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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亡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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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壘壕塹之事,其中相地設險,遮扼鉤聯,又必非不知地不知商功者所得與也。且為將不知天時之大律,則暑寒風雨,將皆足以破軍;未聞遵生之要言,則疾疫傷亡,將皆足以損眾。二者皆與紮營踞地息息相關者也。乃至不知曲線力學之理,則無以盡炮准來復之用;不知化學漲率之理,則無由審火棉火藥之宜;不講載力、重學,又烏識橋樑營造?不講光電氣水,又何能為伏樁旱雷與通語探敵諸事也哉?抑更有進者,西洋凡為將帥之人,必通敵國之語言文字,苟非如此,任必不勝。此若與吾黨言之,愈將發狂不信者矣。若夫中國統領伎倆,吾亦知之:不知道裡而迷惑,則傳問驛站之馬伕;欲探敵人之去來,則暫雇本地之無賴。尤可笑者,前某軍至大同,無船可渡,爭傳州縣辦差;近某軍扎新河,海嘯忽來,淹死兵丁數百。是於行軍相地,全所不知。夫用如是之將領,使之率兵向敵,吾國不亡,亦云幸矣!尚何必以和為辱也哉?且夫兵之強弱,顧實事何如耳,又何必如某總兵所稱,銅頭鐵額如蚩尤,驅使虎豹如巨無霸。中國史傳之不足信久矣,演義流布,尤為惑世誣民。中國武夫識字,所恃為韜略者,不逾此種。無怪今日營中,多延奇門遁甲之家,冀實事不能,或仰此道制勝。中國人民智慧,蒙蔽弇陋,至於此極,雖聖人生今,殆亦無能為力也。哀哉!

    議者又謂:自海上軍興以來,二十餘年,師法西人,不遺餘力者,號以北洋為最,而臨事乃無所表見如此,然則曷貴師資?此又耳食之徒,不考實事之過也。自明眼人觀之,則北洋實無一事焉師行西法。其詳不可得言,姑舉一端為喻。曩者法越之事,北洋延募德酋數十人,洎條約既成,無所用之,乃分遣各營,以為教習。彼見吾軍事多不可者,時請更張。各統領惡其害己也,群然噪而逐之。上游籌所以慰安此數十人者,於是乎有武備學堂之設。既設之後,雖學生年有出入,尚未聞培成何才,更不聞如何器使,此則北洋練兵練將,不用西法之明征。夫盜西法之虛聲,而沿中土之實弊,此行百里者所以半九十里也。嗚呼!其亦可悲也已!然此不具論。論者見今日練兵,非實由西學之必不可耳。至於阜民富國之圖,則中國之治財賦者,因於西洋最要之理財一學,從未問津,致一是雲為,自虧自損,病民害國,暗不自知。其士大夫亦因於此理不明,故出死力與鐵路機器為難,自遏利源,如近日京師李福明一案,尤足令人流涕太息者也。不知是二事者,乃中土真不容緩之圖,富強所基,何言有損?果其有損,則東西二洋其貧弱而亡久矣。《淮南子》曰:「櫛者墮發而櫛不至〔止〕者,為墮者少而利者多也。」彼唯有見於近而無見於遠,有察於寡而無察於多,肉食者鄙,端推此輩。中國地大民眾,誰曰不然,然地大在外國乃所以強,在中國正所以弱;民眾在外國乃所以富,在中國正所以貧。救之之道,非造鐵道用機器不為功;而造鐵道用機器,又非明西學格致必不可。是則一言富國阜民,則先後始終之間,必皆有事於西學,然則其事又曷可須臾緩哉!

    約而論之,西洋今日,業無論兵、農、工、商,治無論家、國、天下,蔑一事焉不資於學。錫彭塞《勸學篇》嘗言之矣。繼今以往,將皆視物理之明昧,為人事之廢興。各國皆知此理,故民不讀書,罪其父母。日本年來立格致學校數千所,以教其民,而中國忍此終古,二十年以往,民之愚智,益復相懸,以與逐利爭存,必無幸矣。《記》曰:「學然後知不足。」公等從事西學之後,平心察理,然後知中國從來政教之少是而多非。即吾聖人之精意微言,亦必既通西學之後,以歸求反觀,而後有以窺其精微,而服其為不可易也。夫中國以學為明善復初,而西人以學為修身事帝,意本同也。惟西人消修身事帝,必以安生利用為基,故凡遇中土旱干水溢,饑饉流亡,在吾人以為天災流行,何關人事,而自彼而論,則事事皆我人謀之不臧,甚且謂吾罪之當伐,而吾民之可吊,而我尚傲然弗屑也,可不謂大哀也哉!

    嗟嗟!處今日而言救亡,非聖祖復生,莫能克矣。聖祖當本朝全盛之日,賢將相比肩於朝,則垂拱無為,收視穆清,宜莫聖祖若矣!而乃勤苦有用之學,察究外國之事,亙古莫如。其所學之拉體諾,即今之辣丁文,西學文字之祖也。至如天算、兵法、醫藥、動植諸學,無不講,亦蔑不精。廟謨所垂,群下莫出其右,南齋侍從之班,以洋人而被侍郎卿銜者,不知凡兒,凡此皆以備聖人顧問者也。夫如是,則聖者日聖,其於奠隆基致太平也何難。不獨制藝八股之無用,聖祖早已知之,即如從祀文廟一端,漢人所視為絕大政本者,聖祖且以為無關治體,故不許滿人得鼎甲,亦不許滿人從祀孔子廟廷,其用意可謂遠矣。而其所以不廢猶行者,知漢人民智之卑,革之不易,特聊順其欲而已。然則聖祖之精神默運,直至二百年而遙。而有道曾孫,處今日世變方殷,不追祖宗之活精神,而守祖宗之死法制,不知不法祖宗,正所以深法祖宗。致文具空存,邦基隉阢,甚或廟社以屋,種類以亡,孝子慈孫,豈願見此!曩己丑、庚寅之間,祈年殿與太和門,數月連毀。一所以事大,一所以臨民,王者之大事也!災異至此,可為寒心,然安知非祖宗在天靈爽,默示深痌也哉!總之,驅夷之論,既為天之所廢而不可行,則不容不通知外國事。欲通知外國事,自不容不以西學為要圖。此理不明,喪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強之謀亦在此。早一日變計,早一日轉機,若尚因循,行將無及。彼日本非不深惡西洋也,而於西學,則痛心疾首、臥薪嘗膽求之。知非此不獨無以制人,且將無以存國也。而中國以惡其人,遂以並廢其學,都不問利害是非,此何殊見仇人操刀,遂戒家人勿持寸鐵;見仇家積粟,遂禁子弟不復力田。嗚呼,其傎甚矣。

    雖然,吾與客皆過矣。運會所趨,豈斯人所能為力。天下大勢,既已日趨混同,中國民生,既已日形狹隘,而此日之人心世道,真成否極之秋,則窮變通久之圖,天已諄諄然命之矣。繼自今,中法之必變,變之而必強,昭昭更無疑義,此可知者也。至變於誰氏之手,強為何種之邦,或成五裂四分,抑或業歸一姓,此不可知者也。吾與客茫茫大海,飄飄兩萍,委心任運可耳,又何必容心於鼠肝蟲臂,而為不祥之金也哉!客言下大悟,奮袖低昂而去。

    建言有之:天不變,地不變,道亦不變。此觀化不審似是實非之言也。夫始於涅菩,今成橢軌;天樞漸徒,斗分歲增;今日遜古日之熱,古晷較今晷為短,天果不變乎?炎洲群島,乃古大洲沉沒之山尖;薩哈喇廣漠,乃古大海浮露之新地;江河外,火山內弸,百年之間,陵谷已易;眼前指點,則勃澥舊界,乃在丁沽,地果不變乎?然則,天變地變,所不變者,獨道而已。雖然,道固有其不變者,又非俗儒之所謂道也。請言不變之道:有實而無夫處者宇,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三角所區,必齊兩矩;五點布位,定一割錐,此自無始來不變者也。兩間內質,無有成虧;六合中力,不經增減,此自造物來不變者也。能自存者資長養於外物,能遺種者必愛護其所生。必為我自由,而後有以厚生進化;必兼愛克己,而後有所和群利安,此自有生物生人來不變者也。此所以為不變之道也。若夫君臣之相治,刑禮之為防,政俗之所成,文字之所教,吾儒所號為治道人道,尊天柱而立地維者,皆譬諸夏葛冬裘,因時為制,目為不變,去道遠矣!第變者甚漸極微,固習拘虛,末由得覺,遂忘其變,信為恆然;更不能與時推移,進而彌上;甚且生今反古,則古昔而稱先王,有若古之治斷非後世之治所可及者,而不知其非事實也。

    中國秦火一事,乃千古諉遇〔過〕淵叢。凡事不分明,或今世學問為古所無,尊古者必以秦火為解;或古聖賢智所不逮,言行過差,亦必力為斡旋,代為出脫。如阮文達知地圓之說必不可易,則取「旁陀四隤」一語,謂曾子已所前知;又知地旋之理無可復疑,乃斷《靈憲》地動儀,謂張平子已明天靜。此雖皆善傅會,而無如天下之目不可掩也。至於孔子,則生知將聖,尤當無所不窺。於是武斷支離,牽合虛造,誣古人而厚自欺,大為學問之蔀障。且憂海水之涸,而以洎益之,於孔子亦何所益耶!往嘗謂歷家以太陽行度盈縮不均,於是於真日之外,更設平日,以定平晷,疇人便之,儒者亦然。故今人意中之孔子,乃假設之平聖人,而非當時之真孔子。世有好學深思之士,於吾言當相視而笑也。

    夫稽古之事,固自不可為非。然察往事而以知來者,如孟子求故之說可也。必謂事事必佔之從,又常以不及古為恨,則謬矣!間嘗與友論中國尚古賤今之可異,友曰:「古人如我輩父兄、君家如有父兄,事事自必諏而後行,尚古之意,正亦如是。」僕曰:「足下所以事事必諏而後行者,豈非以其見聞較廣,更事較多故耶?」友曰:「誠然。」僕大笑曰:「據君之理,行君之事,正所謂顛倒錯亂者耳。夫五千年世界,周秦人所閱歷者二千餘年,而我與若皆倍之。以我輩閱歷之深,乃事事稽諸古人之淺,非所謂適得其反者耶!世變日亟,一事之來,不特為祖宗所不及知,且為聖智所不及料,而君不自運其心思耳目,以為當境之應付,員枘方鑿,鮮不敗者矣!」友愕眙失氣,然歎僕之說精確無以易也。

    晚近更有一種自居名流,於西洋格致諸學,僅得諸耳剽之餘,於其實際,從未討論。意欲揚己抑人,誇張博雅,則於古書中獵取近似陳言,謂西學皆中土所已有,羌無新奇。如星氣始於臾區,勾股始於隸首;渾天昉於璣衡,機器創於班墨;方諸陽燧,格物所宗;爍金腐水,化學所自;重學則以均發均懸為濫觴,光學則以臨鏡成影為嚆矢;蛻水蛻氣,氣學出於亢倉;擊石生光,電學原於關尹。哆哆碩言,殆難縷述。此其所指之有合有不合,姑勿深論。第即使其說誠然,而舉劃木以傲龍驤,指椎輪以訾大輅,亦何足以助人張目,所謂詬彌甚耳!夫西學亦人事耳,非鬼神之事也。既為人事,則無論智愚之民,其日用常行,皆有以暗合道妙;其仰觀俯察,亦皆宜略見端倪。第不知即物窮理,則山之而不知其道;不求至乎其極,則知矣而不得其通。語焉不詳,擇焉不精,散見錯出,皆非成體之學而已矣。今夫學之為言,探賾索隱,合異離同,道通為一之事也。是故西人舉一端而號之曰「學」者,至不苟之事也。必其部居群分,層累枝葉,確乎可證,渙然大同,無一語游移,無一事違反;藏之於心則成理,施之於事則為術;首尾賅備,因應釐然,夫而後得謂之為「學」。

    是故西學之與西教,二者判然絕不相合。「教」者所以事大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致民以不可知,故無是非之可爭,亦無異司之足驗,信斯奉之而已矣。「學」者所以務民義,明民以所可知者也。明民以所可知,故求之吾心而有是非,考之外物而有離合,無所苟焉而已矣。「教」崇「學」卑,「教」幽「學」顯;崇幽以存神,卑顯以適道,蓋若是其不可同也。世人等之,不亦遠乎!是故取西學之規矩法戒,以繩吾「學」,則凡中國之所有,舉不得以「學」名;吾所有者,以彼法觀之,特閱歷知解積而存焉,如散錢,如委積。此非僅形名象數已也,即所謂道德、政治、禮樂,吾人所舉為大道,而誚西人為無所知者,質而言乎,亦僅如是而已矣。若徒取散見錯出,引而未申者言之,則埃及、印度,降以至於墨、非二洲之民,皆能稱舉一二所聞,以與格致家爭前識,豈待進化若中國而後能哉!

    雖然,中土創物之聖,固亦有足令西人傾服者。遠之蠶桑司南,近之若書槧火藥,利民前用,不可究言。然祖父之愚,固無害子孫之智,即古人之聖,亦何補吾黨之狂。爭此區區,皆非務實益而求自立者也。尤可笑者,近有人略識洋務,著論西學,其言曰:「欲制勝於人,必先知其成法,而後能變通克敵。彼萃數十國人才,窮數百年智力,擲億萬貲財,而後得之,勒為成書,公諸人而不私諸己,廣其學而不秘其傳者,何也?彼實竊我中國古聖之緒余,精益求精,以還中國,雖欲私焉,而天有所不許也。」有此種令人嘔噦議論,足見中國民智之卑。今固不暇與明「學」為天下公理公器,亦不暇與講物理之無窮,更不得與言胞與之實行,教學之相資。但告以西洋人所與共其學而未嘗秘者,固不徒高顴斜目、淺鼻厚唇之華種,即亞非利加之黑人,阿斯吉摩之赤狄,苟欲求知,未嘗陋也。豈二種聖人亦有何物為其所竊?不然,何傾吐若斯也!更有近〔進〕者,前幾尼亞人,往往被掠為奴,英人惻然憫之,為費五千萬磅之資,遣船調兵,禁絕此事,黑人且未即見德,古〔故〕固深以為仇。此種舉動,豈英之前人曾受黑番何項德澤,不然,何被發纓冠如此耶?此更難向吾黨中索解人矣!

    昨者,有友相遇,慨然曰:「華風之敝,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嗚呼!豈不信哉!豈不信哉!今者,吾欲與之為微詞,則恐不足發聾而振聵;吾欲大聲疾呼,又恐駭俗而驚人。雖然,時局到今,吾寧負發狂之名,決不能喔咿嚅唲,更蹈作偽無恥之故轍。今日請明目張膽為諸公一言道破可乎?四千年文物,九萬里中原,所以至於斯極者,其教化學術非也。不徒贏政、李斯千秋禍首,若充類至義言之,則六經五子亦皆責有難辭。贏、李以小人而陵轢蒼生,六經五子以君子而束縛天下,後世其用意雖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從己而無或敢為異同者則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偽;以其作偽,而是非淆、廉恥喪,天下之敝乃至不可復振也。此其受病至深,決非一二補偏救弊之為,如講武、理財所能有濟。蓋亦反其本而圖其漸而已矣!否則,智卑德漓,奸緣政興,雖日舉百廢無益也。此吾《決論》三篇所以力主西學而未嘗他及之旨也。善夫西人之言曰:「中國自命有化之國也,奈何肉刑既除,宮闈猶用閹寺;束天下女子之足,以之遏淫禁奸;讞獄無術,不由公聽,專事毒刑榜笞。三者之俗,蠻猓不如,仁義非中國有也。」嗚呼!其言雖逆,吾願普天下有心人平氣深思,察其當否而已。至凡所云云,近則三十年,遠則六十年,自有定論,今可不必以口舌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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