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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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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之扼腕奮舌,而講西學,談洋務者,亦知五十年以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利民經國之一大事乎?

    達爾文者,英國講動植之學者也。承其家學,少之時,周歷寰瀛。凡殊品詭質之草木禽魚,褎〔裒〕集甚富。窮精眇慮,垂數十年而著一書,名曰《物類宗衍》。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於無人不讀,而泰西之學術政教,為之一斐變焉。論者謂達氏之學,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於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為書證闡明確,厘然有當於人心。大旨謂:物類之繁,始於一本。其日紛日異,大抵牽天系地與凡所處事勢之殊,遂至闊絕相懸,幾於不可復一。然此皆後天之事,因夫自然,而馴致若此者也。書所稱述,獨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爭自存》,其一篇曰《遺宜種》。所謂爭自存者,謂民物之於世也,樊然並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與接為構,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及其成群成國,則群與群爭,國與國爭。而弱者當為強肉,愚者當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遺種也,必強忍魁桀,捷巧慧,與一時之天時地利洎一切事勢之最相宜者也。且其爭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習於安者,使之處勞,狙於山者,使之居澤,不再傳而其種盡矣。爭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種,風氣漸革,越數百年,或千餘年,消磨歇絕,至於靡有孑遺,如卵學家所見之占禽古獸是已。此微禽獸為然,草木亦猶是也;微動植二物為然,而人民亦猶是也。人民者,固動物之一類也。達爾文氏總有生之物,而標其宗旨,論其大凡。

    而又有錫彭塞者,亦英產也,宗其理而大闡人倫之事,幟其學曰「群學。」「群學」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養,易事通功,推以至於兵刑禮樂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錫彭塞氏取以名其學焉。約其所論,其節目支條,與吾《大學》所謂誠正修齊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學》引而未發,語而不詳。至錫彭塞之書,則精深微妙,繁富奧衍。其持一理論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徵引人事,推其端於至真之原,究其極於不遁之效而後已。於一國盛衰強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為三致意焉。於五洲之治中,狉榛蠻夷,以至著號最強之國,指斥發麾,十九罄盡。而獨於中國之治嘿如也,此亦於其所不知,則從蓋闕之義也。錫彭塞殫畢生之精力,閱五十載而後成書。全書之外,雜著叢書又十餘種,有曰《動〔勸〕學篇》者,有曰《明民要論》者,以卷帙之不繁而誦讀者為尤眾。《動〔勸〕學篇》者,勸治群學之書也。其大恉以謂:大下沿流溯源,執因求果之事,惟於群學為最難。有國家者,施一政,著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歷時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變,遂有不可究詰者。是故不明群學之理,不獨率由舊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張者,乃瘉誤,因循鹵莽二者必與居一焉。何則?格致之學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虛,生心害政,固無往而不誤人家國者也。是故欲治群學,且必先有事於諸學焉。非為數學、名學,則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數也;非為力學、質學,則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學者,所謂格致七〔之〕學是也。炙〔質〕學者,所謂化學是也。名數力炙〔質〕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猶審於寡而熒於紛,察於近而迷於遠也,故非為天地人三學,則無以盡事理之悠久博大與蕃變也,而三者之中,則人學為尤急切,何則?所謂群者,固積人而成者也。不精於其分,則末由見於其全。且一群一國之成之立也,其間體用功能,實無異於生物之一體,大小雖殊,而官治相準。故人學者,群學入德之門也。人學又析而為二焉:曰生學,曰心學。生學者,論人類長養孳乳之大法也。心學者,言斯民知行感應之秘機也。蓋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資以為用;故一國之立,亦力德相備而後存;而一切政治之施,與其強弱盛衰之跡,特皆如釋民所謂循業發現者耳,夫固有為之根而受其蘊者也。夫唯此數學者明,而後有以事群學,群學治,而後能修齊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進於到治馨香之極盛也。嗚呼!美矣!備矣!自生民以來,未有若斯之懿也。雖文、周生今,未能捨其道而言治也。

    嗚呼!中國至於今日,其積弱不振之勢,不待智者而後明矣。深恥大辱,有無可諱焉者。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人之眾,一戰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京戒嚴,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覆我海軍。今者款議不成,而畿輔且有旦暮之警矣。則是民不知兵而將帥乏才也。曩者天子嘗赫然震怒矣,思有以更置之。而內之則殿閣宰相以至六部九卿,外之洎廿四行省之督撫將軍,乃無一人焉足以勝禦侮之任者。深山猛虎,徒虛論耳。夫如是尚得謂之國有人焉哉!兵連僅逾年耳,而乃公私赤立,洋債而外,尚不能無擾閭閻,是財匱而蹈前明之覆轍也。夫一國猶一身也,擊其首則四肢皆應,刺其腹則舉體知亡。而南北雖屬一君,彼是居然兩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視邦國之顛危,若秦越之肥瘠。則是臣主君民之勢散,而相愛相保之情薄也。將不素講,士不素練,器不素儲。一旦有急,蟻附蜂屯,授以外洋之快槍機炮,則扦格而不操,窒塞而毀折。故其用之也,轉不如陋鈍之抬槍。而昧者不知,遂詡詡然曰:是內地之利器也。又有人焉,以謂吾習一槍之有准,遂可以司命三軍,且大布其言以懾敵。此其所見,尚何足與言今日之軍械也哉!更何足與言戰陳之事也哉!夫督曰制軍,撫曰撫軍,皆將帥也,其居其名不習其事乃如此。十年已來,朝廷闕政亦已多矣。其謀謨廟廊,佐上出令者,與下為市翹污濁苞苴之行以為天下標準,且靦然曰:弊者,固中國之所以養天下者也。此其言是率中國舉為穿窬而後已也。即目擊甚不道之政,亦謂吾已無可奈何於吾君,或為天下後世所共諒。且此數公者,又非不知與亂同事之罔不亡也。正如息夫躬所言:「以狗馬齒保目所見。」苟幸及吾身之無親見而已,而國家億萬年之基,由此而臬兀焉,非所恤矣,而孰謂是區區者之尚不餘畀耶!至所謂天子顧問獻替之臣,則於時事時勢國家所視以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無異瞽人之捕風。其於外洋之事,固無責矣。所可異者,其於本國本朝與其職分所應知應明之事,亦未嘗稍留意焉一考其情實。是故有所論列,則啽囈稚駘,傳聞遠方,徒資笑虐。有所彈劾,則道聽塗說,矯誣氣矜。人經朝廷數十年之任事,在輦轂數百里之中,於其短長功罪、得失是非,昏然毫未有知。徒尚囂,自鳴忠讜。而一時之論,亦以忠讜稱之,此皆文武百執事天子緩急所恃以為安者,其人材又如此。至其中趨時者流,自命俊傑,則矜其淺嘗,誇為獨得,徒取外洋之疑似,以亂人主之聰明。而尤不肖者,則竊幸世事之糾紛,又欲因之以為利。求才亟,則可以僥倖而驟遷,興作多,則可以居間以自潤。凡此云云,其皆今日逆耳之篤論,抑為鄙人喪心之妄言也。

    夫人才求之於有位之人,既如此矣。意者沈廢伏匿於草野閭巷之間,乃轉而求之,則消乏彫亡,存一二於千萬之中,即竟謂之無,亦蔑不可審矣。神州九萬里之地,四百兆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熙熙者徒人滿耳。尚自謂吾為冠帶之民,靈秀所錘,孔孟之所教,禮義之所治,抑何其無愧而不知恥也。夫疆場之事,一彼一此,戰敗何足以悲。今且無論往古,即以近事明之:八百三十年,日耳曼不嘗敗於法國乎?不三十年,灑恥覆亡,蔚為強國。八百六十餘年,法蘭西不嘗破於德國乎?不二十年,救敝扶傷,褎然稱富,論世之士,謂其較拿破侖之日為逾強也。然則戰敗又烏足悲哉!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與民氣之已困耳,雖有聖人用事,非數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終不足以有立。而歲月悠悠,四鄰耽耽〔眈眈〕,恐未及有為,而已為印度、波蘭之續;將錫彭塞之說未行,而達爾文之理先信,況乎其未必能遂然也。吾輩一身即不足惜,如吾子孫與中國之人種何!於戲!天地父母,山川神靈,其尚無相茲下士民以克誘其衷,鹹俾知奮!

    聞前言者造而開〔問〕余曰:甚矣先生之言,無異杞人之憂天墜也!今夫異族之為中國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漢氏,南北狺狺,互有利鈍。雖時見侵,無損大較,固無論已。魏晉不綱,有五胡之亂華,大河以北,淪於旃裘羶酪者近數百年。當是之時,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蓋幾靡有孑遺,耗矣!息肩於唐,載庶載富。及至李氏末造,趙宋始終,其被禍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諾,威憺歐洲。忽必烈汗薦食小朝,混一華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羅,幅員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塊肉淪喪,不及百年,長城以南,復歸漢產。至國朝龍興遼瀋,聖哲篤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穢,蓋三百祀於茲矣。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間遞嬗,要不過一姓之廢興,而人民則猶此人民,聲教則猶古聲教,然則即今無諱,損益可知。林林之眾,詎無□類!而吾子聳於達爾文氏之邪說,一將謂其無以自存,再則憂其無以遺種,此何異眾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發狂叫,白晝見魅也哉?不然,何所論之怪誕不經,獨不慮旁觀者之閔笑也?況夫昭代厚澤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謳歌所歸,事又萬萬不至此。殷憂正所以啟聖明耳,何直為此叫叫也?且而不見回部之土耳其乎?介夫俄與英之間,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謂至矣,然不聞其遂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也,則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強者死之徒,事窮者勢必反,天道剝復之事,如反覆手耳。安知今之所謂強鄰者不先笑後號咷,而吾子漆歎嫠憂,所貶君而自損者,不俯吊而仰賀乎?

    余應之曰:唯唯,客之所以袪吾惑者,可謂至矣!雖然,願請間,得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謂明於古而暗於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論客之所指為異族者之非異族。蓋天下之大種四:黃、白、赭、黑是也。北並乎錫伯利亞,南襟乎中國海,東距乎太平洋,西苞乎崑崙墟,黃種之所居也。其為人也,高顴而淺鼻,長目而強發。烏拉以西,大秦舊壤,白種之所產也。其為人也,紫髯而碧眼,隆准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東縈呂宋,西拂痕都,其間多島國焉,則赭種之民也。而黑種最下,則亞非利加及繞赤道諸部,所謂黑奴是矣。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也。由是言之,則中國者,遂〔邃〕古以還,固一種之所君,而未嘗或淪於非類,區以別之,正坐所見隘耳。彼三代、春秋時,秦、徐、燕、越、吳、楚、閩、濮,胥戎狄矣,又烏足以為典要也哉!第就令如客所談,客尚不知種之相強弱者,其故有二:有鷙悍長大之強,有德慧術智之強;有以質勝者,有以文勝者。以質勝者,遊牧射獵之民是也。其國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憂則相恤,難則相赴。生聚教訓之事,簡而不詳,騎射馳騁,雲屯飆散,旃毳肉酪,養生之具,益力耐寒。故其為種樂戰而輕死,有魁傑者要約而驅使之,其勢可以強天下。雖然,強矣,而未進夫化也。若夫中國之民,則進夫化矣,而文勝之國也。耕鑿蠶織,城郭邑居,於是有刑政禮樂之治,有庠序學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乃分。其文章法令之事,歷變而愈繁,積久而益富,養生送死之資無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無不明也,冠婚喪祭之禮無不舉也。故其民也媮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則易以相安,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故及其敝也,每轉為質勝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榮,聲明文物,固遊牧射獵者所心慕而遠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國也,雖名為之君,然數傳而後,其子若孫,雖有祖宗之遺令切誡,往往不能不厭勞苦而事逸樂,棄惇德而染澆風,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漸靡而與漢物化者蓋已寡矣。善夫蘇子瞻之言曰:「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然其無法也,始以自治則有餘,迨既入中國而為之君矣,必不能棄中國之法,而以無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於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國所以經其累勝以常自若,而其化轉以日廣,其種轉以日滋。何則?物固有無形之相勝,而親為所勝者每身歷其境而未之或知也。是故取客之言而詳審之,則謂異族常受制於中國也可,不可謂異族制中國也。

    然而至於至今之西洋,則與是斷斷乎不可同日而語矣。彼西洋者,無法與法並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觀之,則捐忌諱,去煩苛,決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自其官工商賈章程明備觀之,則人知其職,不督而辦,事至纖悉,莫不備舉,進退作息,未或失節,無間遠邇,朝令夕改,而人不以為煩,則是以有法勝也。其民長大鷙悍既勝我矣,而德慧術知較而論之,又為吾民所必不及。故凡所謂耕鑿陶冶,織紝樹牧,上而至於官府刑政,戰鬥轉輸,凡所以保民養民之事,其精密廣遠,較之中國之所有所為,其相越之度,有言之而莫能信者。且其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學術;其為學術也,又一一求之實事實理,層累階級,以造於至大至精之域,蓋寡一事焉可坐論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蓋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一洲之民,散為七八,爭雄並長,以相磨淬,始於相忌,終於相成,各殫智慮,此日異而彼月新,故能以法勝矣,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為可畏也。

    往者中國之法與無法遇,故中國常有以自勝;今也彼亦以其法與吾法遇,而吾法乃頹墮蠹朽膛〔瞠〕乎其後也,則彼法日勝而吾法日消矣。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物儽然不終日之歎也,此豈徒客之所甚恨!石介有言:「吾豈狂癡也者。」但天下事既如此矣,則安得塞耳塗目,不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且客過矣,吾所謂無以自存,無以遺種者,夫豈必「死者以國量平〔乎〕澤若蕉」而後為爾耶?第使彼常為君,而我常為臣,彼常為雄而我常為雌,我耕而彼食其實,我勞而彼享其逸,以戰則我居先,為治則我居後,彼且以我為天之僇民,謂是種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於是束縛馳驟,奴使而虜用之,使吾之民智無由以增,民力無由於奮,是蚩蚩者長為此困苦無聊之眾而已矣。夫如是,則去無以自存無以遺種也,其間幾何?不然,夫豈不知其不至於無□類也,彼黑與赭且常存於兩間矣,矧夫四百兆之黃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其存也不如其亡,貴賤苦樂之間異耳。

    且物之極也,必有其所由極,勢之反也,必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強,則強者正所以長存;不善用其柔,則柔者正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數,老氏雄雌之言,固聖智者之妙用微權,而非無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謂也。無所事事而俟其自至者,正《太甲》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者耳,天固不為無衣者減寒,歲亦不為不耕者減饑也。客亦知之否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則彼之穆哈驀德,固以敢死為教,而以武健嚴酷之道狙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質有餘,術知雖無可言,而鷙悍勝兵尚足有以自立,故雖介兩雄乎而滅亡猶未也。然而日侵月削,所存蓋亦僅矣。若我中國,則軍旅之事,未之學矣,又烏得以上耳其自廣也哉!

    雖然,使今有人焉,憤中國之積貧積弱,攘臂言曰:曷不使我為治?使我為治,則可以立致富強而厚風俗。然則其道何由?曰:中國之所不振者,非法不善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有在,吾將遵而用之而加實力焉。於是督責之政行,而刺舉之事興。如是而期之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何則?天下之勢,猶水之趨下,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之所不勝也。

    乃又有人焉曰:法制者,聖人之芻狗也,一陳而不可復用。天下之勢已日趨於混同矣,吾欲富強,西洋富強之政有在也,何不踵而用之。於是其於朝也,則建民主,開議院;其於野也,則合公司,用公舉。練通國之兵以禦侮,加什二之賦以足用。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有彌甚者。

    今夫人之身,惰則窳,勞則強,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從事於超距贏越之間,則有速其死而已。中國者,固病夫也。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蘇子瞻知之矣。其言曰:「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上作而下不應,則上亦將窮而自止。」錫彭塞亦言曰:「富強不可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動其機,培其本根,衛其成長,使其效不期而自至。」今夫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有一二人焉,謂能旦暮為之,無是理也。何則?有一倡而無群和也。是故雖有善政,莫之能行。善政如草木,置其地而能發生滋大者,必其天地人三者與之合也,否則立槁而已。王介甫之變法,如青苗,如保馬,如雇役,皆非其法之不良,其意之不美也,其浸淫馴致大亂者,坐不知其時之風俗人心不足以行其政故也。而昧者見其敝而訾其法,故其心不服,因而黨論紛殽,至於亡國而後已。而後世遂鰓鰓然,舉以變法為戒,其亦不達於理矣。苟曰:今之時固不然,則請無論其大而難明者,得以小小一事眾所共見者證之可乎?曩者有西洋人游京師,見吾之貢院,笑謂導者曰:爾中國乃選士於此乎?以方我國之囹圄不如,其湫穢溷濁不中以畜吾狗馬,此至不恭之言也,然亦著其事實而已。今無論辟治塗塈為其中以選士者,上之人有不克也,費無從出一也。幸而費出矣,而承其事之司官胥吏所不盜蝕而有以及工者幾何?其土木之工,所不偷工減料者又幾何?幸而吏廉工庀矣,他日攜席帽而入居於此者,其知此為上之深恩,士之公利而愛惜保全焉,不恣毀瓦畫墁以為快者,又有幾人哉?然則數科之後,又將不中以畜狗馬。然則此一事也,固不如其勿治之為愈也。此雖一事,而其餘可以類推焉。

    凡為此者,士大夫也。士大夫者,固中國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聖賢之訓,父兄之沼,此其最深者也。其所為卓卓如是,則於農工商以至皂隸輿台,夫又何說?往者嘗見人以僧徒之濫惡而訾釋迦,今吾亦竊以士大夫之不肖而訾周孔,以為其教何入人心淺也。惟其入人心之淺,則周孔之教固有未盡善焉者,此固斷斷乎不得辭也。何則?中國名為用儒術者,三千年於茲矣,乃徒成就此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民,一旦外患忽至,則糜爛廢瘺不相保持。其究也,且無以自存,無以遺種,則其道奚貴焉?然此特鄙人發憤之過言,而非事理之真實。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儒術之不行,固自秦以來,愚民之治負之也。

    第由是而觀之,則及今而圖自強,非標本並治焉,固不可也。不為其標,則無以救目前之潰敗;不為其本,則雖治其標,而不久亦將自廢。標者何?收大權、練軍實,如俄國所為是已。至於其本,則亦於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開,民力日奮,民德日和,則上雖不治其標,而標將自立。何則?爭自存而欲遺種者,固民所受於天,不教而同願之者也。語曰:「同舟而遇風,則胡越相救如左右手。」特患一舟之人舉無知風水之性,舟楫之用者,則其效必至於傾覆。有篙師焉,操舵指揮,而大難濟矣。然則三者又以民智為最急也。是故富強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今夫中國人與人相與之際,至難言矣。知損彼之為己利,而不知彼此之兩無所損而共利焉,然後為大利也。故其敝也,至於上下舉不能自由,皆無以自利;而富強之政,亦無以行於其中。強而行之,其究也,必至於白廢。夫自海禁既開以還,中國之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總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製造局,四也;海軍,五也;海軍衙門,六也;礦務,七也;學堂,八也;鐵道,九也;紡織,十也;電報,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強之機,而遷地弗良,若亡若存,輒有淮橘為枳之歎。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國二人聯財則相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與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舉其事故也。顏高之弓,由基用之,辟易千人,有童子懦夫,取而玩弄之,則絕臏而已矣,折壁〔臂〕而已矣,此吾自廢之說也。嗟乎!外洋之物,其來中土而蔓延日廣者,獨鴉片一端耳。何以故?針芥水乳,吾民之性,固有與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知此,而後知處今之日挽救中國之至難。亦唯知其難,而後為之有以依乎天理,批大郤而導大窾也。至於民智之何以開,民力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二者皆今日至切之務,固將有待而後言。

    附:原強修訂稿

    今之扼腕奮肣,講西學、談洋務者,亦知近五十年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經國利民之一大事乎?

    達爾文者,英之講動植之學者也。承其家學,少之時,周歷寰瀛。凡殊品詭質之草木禽魚,裒集甚富。窮精眇慮,垂數十年,而著一書,曰《物種探原》。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於家有其書,而泰西之學術政教,一時斐變。論者謂達氏之學,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於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虛言。其書謂:物類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異者,大抵以牽天系地之不同,與夫生理之常趨於微異;洎源遠流分,遂闊絕相懸,不可復一。然而此皆後天之事,因夫自然,訓致如是,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其書之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談理之家,摭為口實,其一篇曰物競,又其一曰天擇。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意謂民物於世,樊然並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與接為搆,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常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遺種也,則必強忍魁桀,捷巧慧,而與其一時之天時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為爭也,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習於安者,使之為勞,狃於山者,使之居澤,以是以與其習於勞、狃於澤者爭,將不數傳而其種盡矣。物競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種,風氣漸革,越數百年數千年,消磨歇絕,至於靡有孑遺,如礦學家所見之古獸古禽是已。動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動物之類也,達氏總有生之物,標其宗旨,論其大凡如此。至其證闡明確,犁然有當於人心,則非親見其書者莫能信也。此所謂以天演之學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賓塞爾者,亦英產也,與達氏同時。其書於達氏之《物種探原》為早出,則宗天演之術,以大闡人倫治化之事。號其學曰「群學」,猶荀卿言人之貴於禽獸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學」。夫民相生相養,易事通功,推以至於刑政禮樂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術,以發揮修齊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奧殫。其論一事,持一說,必根據理極,引其端於至真之原,究其極於不遁之效。於五洲殊種,由狉榛蠻夷,以至著號開明之國,揮斥旁推,什九罄盡。而於一國盛衰強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則尤三致意焉。殫畢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蕆。其宗旨盡於第一書,名曰《第一義諦》,通天地人禽獸昆蟲草木以為言,以求其會通之理,始於一氣,演成萬物。繼乃論生學、心學之理,而要其歸於群學焉。夫亦可謂美備也已。

    斯賓塞爾全書而外,雜著無慮數十篇,而《明民論》、《勸學篇》二者為最著。《明民論》者,言教人之術也。《勸學篇》者,勉人治群學之書也。其教人也,以濬智慧、練體力、厲德行三者為之綱。其勉人治群學者,意則謂天下沿流討源,執因責果之事,惟群事為最難,非不素講者之所得與。故有國家者,其施一政,著一令,本以救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歷時久而轉相因,其利害遷流,則有不可究詰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頗之私未盡,生心害政,未有不貽誤家國者也。是故欲為群學,必先有事於諸學焉。不為數學、名學,則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數也;不為力學、質學,則不足以審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數力質四者之學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猶僅察於寡而或熒於紛,僅察於近而或迷於遠也,故必廣之以天地二學焉。蓋於名數知萬物之成法,於力質得化機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學,各合而觀之,而後有以見物化之成跡。名數虛,於天地征其實;力質分,於大地會其全,夫而後有以知成物之悠久,雜物之博大,與夫化物之蕃變也。雖然,於群學猶未也。蓋群者人之積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機,則必治生學;欲知感應之妙,則必治心學,夫而後乃可以及群學也。且一群之成,其體用功能,無異生物之一體,小大雖異,官治相準。知吾身之所生,則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壽命之所以彌永,則知國脈之所以靈長矣。一身之內,形神相資;一群之中,力德相備。身貴自由,國貴自主。生之與群,相似如此。此其故無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學問之事,以群學為要歸。唯群學明而後知治亂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齊治平之功。嗚呼!此真大人之學矣!

    不觀於圬者之為牆乎?與之一成之磚,堅而廉,平而正,火候得而大小若一,則無待泥水灰粘之用,不旋踵而數仞之牆成矣。由是以捍風雨,衛室家,雖資之數百年可也。使其為磚也,嶔歪缺,小大不均,則雖遇至巧之工,亦僅能版以築之,成一糞土之牆而已矣。廉隅堅潔,持久不敗,必不能也。此凡積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單也為有法之形,則其總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猶人之所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化學原質,自然結晶,其形制之窮巧極工,殆難思議,其形雖大小不同,而其為一晶之所積而成形,則雖析之至微,至於莫破。其晶之積面隅冪,無不似也。然此猶是金石之類而已。至如動植之倫,近代學者,皆知太初質房為生之始,其含生蕃變之能,皆於此而已具。但其事甚賾,難與未嘗學者談。而其本單之形法性情,以為其總之形法性情,欲論其合,先考其分,則昭昭若揭日月而行,亙天壤不刊之大例也。

    夫如是,則一種之所以強,一群之所以立,本斯而談,斷可識矣。蓋生民之大要三,而強弱存亡莫不視此:一曰血氣體力之強,二曰聰明智慮之強,三曰德行仁義之強。是以西洋觀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斷民種之高下,未有三者備而民生不優,亦未有三者備而國威不奮者也。反是而觀,夫苟其民契需怐怐,各奮其私,則其群將渙。以將渙之群,而與鷙悍多智、愛國保種之民遇,小則虜辱,大則滅亡。此不必干戈用而殺伐行也,磨滅潰敗,出於自然,載籍所傳,已不知凡兒,而未有文字之先,則更不知凡幾者也。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為第一大法,保種次之。而至生與種較,則又當捨生以存種,踐是道者,謂之義士,謂之大人。至於發政施令之間,要其所歸,皆以其民之力、智、德三者為準的。凡可以進是三者,皆所力行;凡可以退是三者,皆所宜廢;而又盈虛酌劑,使三者毋或致偏焉。西洋政教,若自其大者觀之,不過如是而已。

    由是而觀吾中國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固何如乎?往者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人之眾,一戰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都動搖,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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