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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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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时时刻刻在增加沸腾:街傍天天有着青年男女在扭靠着墙壁,手舞脚蹈地演讲,街心中常常有一长串群众象潮水似的扬着“打倒列强!……”的歌声走过。

    可是孙丘立的队里则恰与这一股热狂的空气相反:知道位置不久了的队长,整天抱着烟枪出气,队士们更乐得拖着鞋子到小巷中去游逛。

    这象快要没落的大户,快要倒坍的舞台的营盘,直到孙丘立进来了两星期时才抽了最后的一口气;一天早上,局上的一个勤务兵送来了两封公缄,一封上面写的是旧队长“另有任用,着即移交”,另一封则是正式委任分队长孙丘立为队长。

    这消息一传达出来,孙丘立的沉闷的房间便顿时起了紧张。他固早知道有这末一回事,但这事一旦展开在面前时,他依然不能不有许多顾虑:旧队长想来倒不至于公然倒乱,可是对下面的人一应付不好,那便很有借故打麻烦的可能。

    移时,他听着门外果然起了一股不安的空气,许多队士都在窗前走动,而在脚步声中还杂着窃窃的偶语和“换队长了!”的呼声。整个队里显然都跟着冲动了。孙丘立两手抄在背后,在房中慢慢地踱着,心想着前队长会怎样来办移交,在移交时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同时也想着这流氓们也许因为这一个全面的大转变的威压而会俯伏下去。然而就在这时,他便听着有人在敲门,跟着走进来的,就是那两位最与他相白眼的分队长。

    “跟分队长贺喜!”

    走在前面的一个竟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脸上的一块疤子还笑得分外起劲。

    “我们早知道要换队长了,不晓得就是分队长高升起来。”

    后面补了一瓣金牙齿的一个也赶上来,跟着立了一个正。

    可是这意外的卑躬,倒反使孙丘立感着惶惑了。他只好即刻请两人坐下,随着又一人倒了一杯茶。而在两人谦谦虚虚,坐定之后,他又见那疤子脸呷了一口茶,扫了一下喉咙,先开口说:

    “唔,队长刚来不久,……唔,其实这里面,这里面的弟兄们都很能革命的,很能革命的。”

    说着便车身过去望了金牙齿一眼,那金牙齿也就跟着开了腔:

    “对了,现在是讲革命的时代,我们都想跟队长一样讲革命道理,以后还要请队长指教指教。”

    噢,原来这些家伙竟有软硬两套!既明白了来意,于是孙丘立也就象老于事故似的,一阵“好说好说”,“帮忙帮忙”之类,终于把两人打发出去了。

    可是两个分队长刚走之后,又来了书记,书记之后,跟着又是庶务。有的进来打拱,有的进来弯腰,而且都老是那末“贺喜贺喜”,“指教指教”的一套。孙丘立觉得这些人又可怜,又可笑;也想不到这末一个小机关,竟有一种大衙门内的章法。

    午饭后才是队副代表队长前来办移交。一个四十开外的矮胖子,腋下挟了一大卷名册和表格之类的文件,右手上还拎着一个装印鉴的方纸盒。别瞧不起他走起路来是鹅行鸭步,他这队副的资格就有了十多年,而在队里究竟办过了几多次的移交,连他自己也委实不大清楚,————虽然闲下来时,他也偶然在同事面前卖气力地计算着某队长之后是某某,某某之后又是某队长。总之,在今天以后,又得劳他多计算一个队长的姓名了。

    “恭喜队长……×队长有点事不能够亲自来,所以叫兄弟把这些文件送来点交,请队长看一看。”

    队副不慌不忙,将卷纸之类放到条桌上,开始啃老调。额上的皱纹,被他那不大清白的微笑,一直笑上了剃光了的脑顶。

    孙丘立先接过一本队士的名册过来看,只见那些“刘得胜”“马占彪”一类的名字下面,时而加上了“补进”,时而标明着“缺出”,时而又写着“请假”之类的记号,简直弄得眉目不清,似乎一切都是临时造成的。

    “簿子上的人都全在队上么?”

    看完最后一页,孙丘立将名册合上,一面不由不暗暗注视着队副的脸色,这样问。可是队副并不怎样狼狈,只把眼睛转了两转,象老狐狸似的,说:

    “不瞒队长……也有几位刚缺出去的,还来不及补上。”

    孙丘立心下明白:这所谓刚缺出去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可是他终于又从队副手中把薪水账簿接过来了。果然,他见着不特自己的薪水因为扣着委任书不发而少算了一星期,即那些类乎浮报的名额,也是个个都在照着数目支薪。这时他真有几分为难:假如要从这些地方追究起去,一定就会生出麻烦。不追究,则这些流氓说不定又会把自己当成傻子看待。但正在他的迟疑中,队副似乎已经看懂了他的心思,而先笑出满脸不自然的皱纹来了:

    “嘿嘿,照理说,队长这里是吃了点亏。”队副伸个指头指着他的薪水数目,随又放低声音说:“但是队长是明白人,这里事都是明中去,暗中来;以后队长名下的忙,我们是一定帮得到的。嘿嘿,×队长是下台人,万事都要请队长海涵一下。……”

    孙丘立不觉苦笑了,为的是不懂得什么叫“明中去,暗中来”,但总觉得这才是这种人的真正的一调,比两个分队长的“革命,革命”来得自然而直爽,因之也就反觉得要中听一点。其实一点不错,一个人一踏进了腐烂的,鬼怪的旧社会中去,就往往不得不这样啼笑皆非的“中听”下去的,因之现在的孙丘立也就拿定了暂时一切不追究,只待接收过来再整理的方针,把账簿关上,其余的什么表格之类,当然也就跟着有爬尸(Pass)过去了。

    “嘿嘿,队长是明白人,办移交根本就是一件马虎上头的事……”

    在递“印把子”的时候,队副满面光彩,得意地说,觉得自己毕竟不愧是专家。

    “啊啊,是是……兄弟刚到这里来,一切都希望队副不客气地指导。”

    “好说,好说。”队副忙起来连连应声,但随又坐下,“不瞒队长,这里的事是难办一点,第一,嗳,要手熟。比如烟,赌,娼,盗类的案子,象队长远方来的人,都很难得明了。这全靠要有熟手,全靠要有熟手……不瞒队长,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这些情形我都很晓得。”

    用不着看那副狐狸象,孙丘立已经晓得队副的肚子了。但一听着烟,赌,娼,盗等类的事,他不能不承认队副说的是老实话。因之同样在一阵“帮忙,帮忙”,把队副打发出去之后,他的心竟不能象先前那样爽快。自从离开学校,这还是第一朝到真正的社会上来办事,而办事的地点,又遇着是这末复杂而多鬼祟的保卫局下面的保卫队。

    第二天一早,他就命令号兵吹一个紧急集合号,将全队人召集在旷场上去作一次检阅,同时也算是“就任式”。可是待他站到一个高土墩上去一望,下面排着的三分队人就象一部久抛在旷野上的坏机器:有的不曾打绑腿,有的忘了戴帽子,有的纽扣吊着直摆,而大家的脚下,又是一幅渣滓连天的脏地。

    就在这幅脏地上,他对大家说明了保卫队的责任,宣布了今后的纪律,再规定了每天的出操和重要地带的卫戍等事后,他忽然将其中服装不整齐的份子另外集合在一边,豫备在这就任的第一天,就要给一个赏罚与大家看。

    “刚才说过,军队中纪律就是生命;表示纪律的精神,就在服装的整齐。那末象这些绑腿不打,帽子不戴的弟兄们是不是该罚?”

    他毫不管这些另集合在一傍的坏份子,只站到高处去厉声地向全体问。

    可是大家都不响。早就注视着他的许多好奇的眼睛,这时似乎更转成了敌意。但这,早是孙丘立所豫料着的,于是他不慌不忙,又继续说道:

    “大家晓得,今后既然要每天出操,就得要先打扫操场;大家以为该罚,就叫他们去挑渣滓,铲污泥,填粪池……若说不该,就大家一齐去。————该不该罚?”

    “该罚!”

    果然这以兵士来制裁兵士的方法终于奏了功,孙丘立的话一完,只听得一声喝响,大家都表示赞成,而且刚才那些含敌意的眼睛,竟反笑出了声。至于被制裁的几个人,也不曾料到有这末一着,于是在大家解散回营之后,也只好老着一副倒楣象,慢慢去找锄头,粪箕,扫帚之类来开始工作。

    一面,队里面也开始了值星官的派定,兵士的重新编制,办事日程的规定。从此这一部死沉沉的机器,便渐渐活动起来,而在第二个清晨,天空一发白,便有缭亮的号声从队里响出,不久那块新打扫出来的操场便有了一队队的黑色衣服在跑动,四周的人家都被那调整脚步的哨笛及兵士们的“一二三————四”的喊声惊醒了。

    为着自己升了队长,自己的分队长便又空出来了。在他未进来时,这一脚当然也是前队长兼领着薪水。可是现在他却想补一个能干的人进来,而且全队的整理,正就从此下手。他想起了龙华,但不知这位朋友已经委好了工作否。这一天他将重要的事务交代与值星官,正想过江去看一看,可是手上刚拿好了铜板袋,忽然传令兵走来报告外面有客来会,而且据说是一个女的。这可不能不使他惶惑了,他想在这里并没有相熟的女同志。待他怀着好奇心站在房门口等,果然,不一刻传令兵后面跟了一个身躯肥圆的女子走来,几乎使他疑惑是自己的眼睛发了花。

    “呀,蓉姊!”

    他不觉惊叫一声。

    “万猜不到是我来了么,我想一定要骇你一跳的。”

    蓉姊也连笑带讲,急赶过来,似乎满身都为欢喜所激动,圆浑的胸脯不断地起伏着,连话声也是气咻咻的。

    “真不曾想到是你?————蓉姊是几时到这边来的?”

    “快一个礼拜了。真是大家都料不到会在这里遇着。你猜,猜我是怎样知道你在这里的?”

    可是待孙丘立还来不及猜,她早又继续下去了:

    “你一定猜不着的。这武汉地方真奇怪,一下把许多人都团在一起,转来转去都会使你要碰到熟人;这简直象是大家会朋友的地方一样。”

    “是不是施璜也到了这边?”

    一下听不出蓉姊的话头,丘立才这末问了一句,一面想着施璜或许会来,而且若果真的来了,也说不定有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可能。

    “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听着施璜的名字,蓉姊这才似乎不好意思似的,把缭亮的话声放低,同时她见着门外有好几个兵在逛来逛去的望她了。

    “那末现在住在那里?”

    “中大女生宿舍。那天正在长街上走,便偶然遇着了两个从前的女中同学;她们是刚出省来考进去的,现在还没有上课,她们就叫我搬进去一同住。”

    蓉姊这才坐了下来喝着孙丘立倒好了的茶,一面黑黝黝的眼睛,也开始向屋内打望。孙丘立觉得她比从前更胖了些:身上一件深蓝色的哔叽旗袍箍得紧紧的,脚背上的肌肉,依然是那样肥圆圆的挤出了鞋口。

    关于施璜与蓉姊的事,是他到广州后从曹孝植的信中知道的。原来自从他离开了叔父的家庭后,只有蓉姊有时偷着机会来见他,而待他到了广州后,也不好写信到叔父家里去。幸好曹孝植转学到北京后,才告诉他,说叔父已经回省,蓉姊则由施璜介绍到一个医院中去学看护,而且暗示着两人间颇有相好的可能。但是今天蓉姊却说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又住的是中大的女生宿舍,这就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末施璜为什么不一道来呢?”他忍不住问。

    “他……到上海去了。说是那边缺少人手。临走时,他叫我先到这边来进‘训练班’,他缓一下再来。本来他介绍得有人同路的,但一到武昌就遇着了两个旧同学,为着起居方便些,我就搬去一道住了。恰巧那天一个同学有一位同乡来会,据说那人也是从黄埔出来的,当时我问那人认不认得你,他才说不特认得,而且你那天还到他那里去借过军服。那人的名字好象叫————”

    “两湖书院的韦志成!”孙丘立抢先叫出来了。

    “对了,大概是那末一个名字。猜不着么?”

    “这样转弯抹角的,真是神仙也猜不着!”

    两个人又一同笑了。是久别重逢的快活的笑,温暖的笑。这笑声象一股阳光散播到屋内,连那污黑而腐蚀的墙壁都似乎增了光辉,潮湿而生霉的地板也灿耀起来了。继续蓉姊又向丘立问了些几时来,和队里的事可好等类的话,似乎刚才的一种兴奋才慢慢变成了一股又辛酸又慰藉的心情,望着,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渐次浮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水,使她不得不忙抽手帕出来揩。

    “时间真算过得快!自从那年分开过后,不觉快两年多了。前些时,他们还说怕你也去打仗打死了呢!”

    半带着追忆的眼睛,蓉姊这样喟叹着,丘立知道她还是与过去一样的温柔。

    “真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本来在广州时都想写信的,但恐怕检查出来孙传芳的大刀队把你们请去了。”

    “他到不会来请一个不中用的女子。不过施璜到犯了两次危险,这回到上海还不晓得怎样呢!”

    “他很小心的,只要军队早些打拢就好了。”

    两人正这末谈着,忽然队里一阵爽快的号声响起,孙丘立知道已经是午餐的时候了。于是他即刻提议一同过江去吃饭,同时也好顺便去找龙华。待两人一同走到营门口,蓉姊忽然听着一声“立正”喝来,只见左右两边岗棚内的卫兵一齐把枪举起,使她正不知怎样是好,但她见着丘立将手轻轻往额上一举,便已走出门来了。

    “你说刚才那两个兵是给谁行礼呀?”

    待走到旷地的中心上,蓉姊即偏过头来,两只眼睛笑迷迷的瞧住丘立问。丘立一下即会得这问话的意思了:

    “当然是给蓉姊行的。”

    “我想也是的。天地间那有不给阿姊行礼,反给弟弟行礼的事呢!”蓉姊胜利地笑着,但随又改成了似羡慕又似叹息的口调说:“总之你现在算好了,一进一出都有人行礼。阿姊真不中用,还是两年前那个样子。”

    “还不是全靠这根斜皮带!假若还是挂起前两年那个菜篮子,恐怕连进去会人也不准吧。”

    “不过,从前挂菜篮子的人现在竟挂上了皮带,这不能不说是你的努力,同时也正是这两年中的大变动呢。”

    “是喏,外边固然算这样大变动了,但不晓得在省内的叔父现在在做什么了。”

    “大概是不很如意罢。据说刚回去时当了一个中学校长,但跟着就受学生反对,有一次还几乎挨打。不过近来又听说因为见了北伐军的胜利,正要打算进党了。”

    “他也进党?————那样反对孙文,赞成吴佩孚的人!”

    丘立的话声几乎是惊叫。这消息不仅使他感觉意外,而且使他愤怒,同时当年叔父摔他的杂志的那幕喜剧往心上一晃,他几乎叫出“打倒投机份子!”的流行语来。但这时蓉姊似乎已懂得他这心情,慢慢对他婉然一笑,说:

    “是呀,现在差不多什么人都要来当国民党了。”

    “蓉姊可接过他的信?”

    “从不曾。这些都是从省内出来的人说的。我现在是一个无人管束的人了。”

    “是的,蓉姊也总算挣脱了囚笼了。”

    但是蓉姊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听着丘立的话,她虽然回了一个微笑,但那笑意是很勉强,很寂寞,而且终于慢吞吞地叹了一口气:

    “挣算是挣脱了,但毕竟女子也还是女子:从前关在屋内的时候觉得气闷不堪,现在这样漂泊起来,又似乎渺茫得很。丘立,自从那年大家分散过后,今天还是第一次遇着亲人呢!”

    “在南京不是有施璜么?”丘立疑讶地问。

    “有他……还不是……他整天东跑西跑,而且常常几天不回来。”

    “那倒不错,这种人总是忙的。蓉姊也找点忙的事情来做做就好了。”

    “施璜也还不是总那末讲,但我总是怕做不来。”

    两人正这末肩并肩的,边谈边走,可是一到后花楼交通路的口子上,傍边忽然走出一个老女丐来拦住了去路:

    “老爷,太太,给个大角子吧……太太,你们成双成对的呀!”

    蓉姊顿时双颊发红,却又不便责骂,只用两只难乎为情的眼睛望住丘立,那意思是说:“你看,她说这怪话呢!”

    在无法中,丘立只得锵的一声,一个铜板投到地上,同时又叫了一声“走开!”才算把老女丐打发走了。

    暂时两人都不好意思的走着,蓉姊更觉得心里有些发跳。待一直走出了后花楼的口子,“洋街”上几部黄包车飞围过来,才使他们丢掉了异样的感觉,一人搭上一辆,向江边跑去了。

    原来这条路是一头直达后城马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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