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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四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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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太太,你有意思到香港去一趟吗?她觉得这话有点突然而来,问道:你不是说和人家研究四才子吗?”博士笑道:“这和四才子正是一件事,请坐请坐,我们好好的研究研究。”于是他让着太太和客人坐了,把今日陆先生所谈的话,重述了一遍。西门太太脸上的笑容,随了博士的谈话继续增长,博士说完,她将手连拍着椅靠道:“我决定去,我决定去。这几年在重庆,实在住得腻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博士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样简单,说去就走。”她道:“这还要办什么出境手续吗?既不用得你筹川资,还不用得你买飞机票。”博士道:“我们要走,第一,这个家我们也得安顿一下。这还是小事。第二,人家允许让百分之二十的吨位来让我们运货。我们总也要有个计划,运些什么东西进来。我们自不能同货车绕广州湾回来,假如我们后回来……”她摇摇头,拦着道;“一切用不着。由香港坐飞机回重庆,几个钟点的事,还怕追不上货车吗?家不用得安顿,一把锁就交代了。人家出钱,你买货,有什么不会?重庆需要什么,你就运什么进来,我就能和你计划。”亚英坐在旁边原没有插嘴的机会,只是静静的听下去,听到这里,他就不觉嗤的一声笑了。

    西门太太对于博士赚回来的钱,要怎样支配以便利上加利,起着很大的争论,博士对于赚得更多的钱,虽是赞同,可是怎样的去赚,意见却有分歧之处。正叹着一声长气笑道:“太太,你发愁什么呀!这世界上很少饿死人的事。纵然饿死人,也只会饿死男子,而不会饿死女人。不然,宇宙间这些为女子服务的男子是干什么的!”这时,亚英正走到楼廊子上,听得这话,便应声道:“博士,这句话再中肯也没有了。”西门德迎了出来,握着手引进屋去。西门太太一脑子的卢比换美金,美金换法币,再换卢比,正自纠缠不清,看到亚英进来,总算另给了她一个刺激。她站起来笑道:“好哇!现在一天到晚讲恋爱,连我们这样极熟的人都整个星期见不着面了。”亚英点着头笑道:“青年人个个都有这样一个时期的。那似乎不足为奇吧。”说着,他挨了博士在沙发上坐下来,见着茶几上三四个碟子,陈设着苏州甜食,五香花生米,另有个大碟子盛着卤鸡鸭翅膀,而这里还有一壶好茶,和两套带托子的茶杯。亚英笑道:“是有什么客来了?”西门德笑道:“我今天决定不过江,也不花钱,陪着太太在家里享受一天。”亚英叹着气赞了一声道:“唉,人生幸福!”西门太太笑道:“你那幸福还小吗?重庆市上最漂亮……”亚英不等她说完,问道:“难道这件事,你二位会不晓得?你们的高足弟子飞走了。”

    西门太太又斟了一杯茶,送到亚英面前,笑道:“二先生,你不要着急。青萍为人,我是知道的,年轻好玩,任性惯了,不愿受什么拘束。若说她愿意这样漂流下去,不找个归宿,那也看上去不对。也许她找着一个什么好玩的机会,到仰光去小住几天。同时也许是在重庆拉的亏空太多了,到了圈子兜不过来的时候,不得不一走了之。对于你,我想她是丢不下的。”她说时,态度很自然,架了腿坐着,左手钳了一只鸭翅膀,右手把翅膀上撕下的肉,慢慢的送到嘴里来咀嚼。

    西门博士知道他这个境遇,自也知道他是什么心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是列入第三等吧,可是列入第三等,我又把什么比陆先生呢?”陆神洲对于这一点,倒是自负,放下咖啡杯子,又取了支雪茄在手,擦着火柴吸了。然后架起腿来,向沙发椅上靠着,从容的笑道:“自然,就是蠢才这里面也分个几等。我大概要算是头等蠢才了。”西门德听到这里,觉得和他也不便过谦,若不承认是蠢才,那就只有去作奴才。于是含笑默然的吃着点心。陆先生道:“我今天约博士来,倒是有点事商量。刚才这篇话,我们可以揭过一边去,管他几才子,我们倒是作点事情给人看是最现实。我不能瞒你,我现在的生活,一大半是靠着阿拉伯字码。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对于这项工作是否感到有兴趣?”博士笑道:“我无非游历一趟而已。谈不到作什么生意,这也就没有什么数目字可看。”陆先生笑道:“这个我不管你,你们究竟是穷书生,就算能挣几个钱,那也十分有限。我觉得数目字,有人看得是越来越有味,也有人看得十分烦恼。我呢,就属于后者。我们应当来弄点文化事业,调剂调剂兴趣。现在我有一个计划,要办点真正有益于人群的文化事业,你试猜猜是哪一项?”

    次日早上七点钟,西门德就果然渡江去拜访陆先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有一个长时期不来见陆先生,陆先生的排场也就更加大了,第一就是公馆的大门,改了东西辕门式的双门,在门里面坦地上有一条半环形的水泥路联络着,这对于坐汽车来拜访的朋友,非常便利。汽车由东辕门走进来,可以不必掉头,兜半个圈子由西辕门开出去。这坦地的花圃里面,第二重门也加上了通红的朱漆,颇有北平朱门大宅的派头。博士进去一看,连传达先生也神气多了。穿着呢制的中山服,口衔纸烟,坐在一张半边式的小写字台上,审查人名登记簿。博士看到这份气派,也就不能不应付他的排场。于是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他道:“我是陆先生亲约着来谈话的。”那传达看博士身穿精致西装,径直就把他引到内客室里来。这里另有个听差,向前招待。传达把名片交给他,很放心的出去,他并没有考虑这个客人,是否主人愿意见的。

    对于西门博士这个译书的约会,本是早有此意的,但原来还不失发牢骚的意味,要另作点事,向知识分子取一条联络的路线,以壮壮在野者的身份。现在倒变成了一种业余的举动。凡人业余所干的事,往往是比正当工作还干得有趣的,如学生打球,公私团体职员玩票,就是一个证明。西门德和他谈上两小时话,并未向他作什么刺探消息的企图,主人却是情不自禁地把这个消息陆续的泄漏了。博士知道了他这种情景,用心理学家合理的推测,料定他所许的条件,一点也不会假,这日上午,就带了十分的兴致过江。回家去,亚英还是在这里等着,一见他把穿西服的胸脯挺起,满脸都是红光,这就知道消息甚好。站起身来相迎,仅仅是作了一个开口的样子,博士将手杖放下,左手揭了帽,右手搔着头发,笑道:“很有趣,很有趣。今天我听到一篇四才子的妙论。”

    宗保长果然十分恭敬,亲自坐在主位上相陪。大家把这酒吃了大半杯,才端上第一碗菜来,吃时,乃是面粉卷着的肉块,将油炸过之后,连汤带水,配些葱花、洋芋、红萝卜,煮上了一大海碗。这碗肉块吃过了。第二碗又是扣肉,下面垫了许多干咸菜,再吃下去仍然是猪身上的,乃是炒肉片。直吃到第六碗,才是一盘炒鸡丁。但鸡的份量很少,百分之六十以上,全是荸荠和葱蒜。这样的吃下去,到第十个碗,共只有两碗,是离开了猪身上的,而也就不再有菜了。这样的筵席,亚英自然无法吃饱,只有坐看同席来宾的吃喝态度,聊以消遣。倒是宗保长知趣,说声请后面坐,把他引到里面屋子里来,再进烟茶。恰是去这里屋门不远,就有一桌后设的席,那桌虽是后吃,可是桌上的菜碗,却每个洗刷得精光。而每方桌子坐着两位客人,都没有下席,纷纷向旁边一只饭桶里盛着饭来吃。下饭的除了十碗佳肴之外,又添了四小碟泡菜。每方一碗,大家吃的就是这个。再看这些人,都是打赤脚穿短衣的,其中夹着两个半老的妇人,也是蓬了一把头发,伸出十个鸡爪的手指,捧着碗筷大嚼。

    宗保长在旁边看到他出神,倒没想着他对这个极平常的事情有点诧异,笑道:“区先生所托我的事,我打听一半出来了,明后天请你再来一趟,我可以清清楚楚告诉你。不过同她来去的那个青年人,我已经晓得了,他叫李大成。”亚英听了这三个字,突然站起来,将手一拍道:“我明白了。”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响亮,倒吓了宗保长一跳。亚英省悟过来,望了宗保长笑道:“就这三个字,我大有线索了。你还能供给我一点消息吗?”宗保长笑道:“旁的不大清楚。据说他们和这家姓张的,也是朋友,这姓张的大概让了一间房子给这位黄小姐住的。”亚英昕了这话,好像有一件东西兜胸打了一拳,立刻身子晃荡了两下,脸子红过一阵之后,接上又白了一阵。宗保长倒还不明白他有什么大过不去,至多是替朋友生气而已,因继续说道:“现在年月不同,红男绿女,在一处乱整,硬是说不得。”亚英定了一定神笑道:“你还有什么消息没有?”宗保长笑道:“这几天我太忙,没有会到那位张先生,详细情形,还不知道。”亚英沉吟了一会笑道:“暂时不去打听也好,这对我很够了。二天再来奉访。”他说毕,从容的和宗保长告辞,主人自是很恭敬的送了出来。

    听差敬过了茶烟,将名片送进了内室,不多一会就听到陆先生和人说话出来。听那声音很是高兴,但他并未进客室来,直和人说话说了出去。博士心想糟了,主人必然是出门去了。他这位忙人,出去之后,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种大资本家一直是这样把旁人看得极渺小卑贱,他约了我来谈话,递进名片,倒反是走了。现在的西门德大非昔比,我也有几个钱,也有几个外汇,根本我不用得依靠财阀吃饭,你走我不会走吗?想到这里,也就立刻站起身来,走出客厅的门廊,将架子上的帽子和手杖取过,还不曾转身,只听到身后有人咦了一声道:“怎么着,博士要走吗?”回头看时,正是陆神洲先生,他穿着哔叽袍子,微挽两只袖口,右手两个指头夹了半截雪茄,走将进来。西门德这又重新放下帽子与手杖,和他握着手笑道:“不是我又要走,我听到先生陪客说着话,一路说了出去,我以为陆先生已出门了。”陆神洲笑道:“我老陆纵然荒唐,也荒唐不到如此。明知道我所约的朋友,已经来了,我不打个招呼就走吗?”他说时,不住格格的笑着。再把客引进内客室。他今天算是特别客气,竟把放在茶几上的一盒雪茄,捧着送到客人面前敬烟,笑道:“这是外国货,不是土产,口味很纯。我是按照‘泡我的好茶’例子敬客。”

    博士听了这话,就把办学校,办杂志,设什么研究会,提奖学金,各门都猜了一次,而主人翁依然说不是。西门德摇头笑道:“那我就猜不到了,也许陆先生有一个极切实极伟大的计划。”陆先生吸着烟笑道;“我这是个冷门宝,果然是人家猜不着的。我想自抗战以来,内地的西文书,已经很难得来,偶然由飞机飞进几本,得着的人,都把它当为奇货,认得外国字的人,自然已很难吸受西洋的新文化,不认得外国字的人,如今根本无译文可读。因之我想到香港去运一批西书进来,无论是科学的,或文艺的,只要是新鲜书,都给它运了进来。我可以拿出一笔钱来,请几位中西文精通的朋友,分着部门轻重,全给它翻译出版。”西门德拍着手道:“妙极了,这实在是一场大功德。不过这件事,要费很大的人力物力,那功效还不是立刻表现出来的。”陆先生对于这句话,不但表示惋惜,好像还是感到搔着痒处,将手在茶几沿上轻轻的拍了一下道:“这话说得正对。这就是蠢才干的事了。世界上若没有这些蠢才,什么礼义廉耻,都不成了废话了吗?我是个蠢才,我也想起了你这个蠢才,我想托你到香港去一趟,把好书分批的搜罗了回来。”西门德沉吟道:“这件事我是极端愿意办。不过要译书不专定哪一门,有科学,有文化,有哲学,有一切不胜枚举的部门。一个人知识有限,哪里去选择许多西书?”主人看看客人的颜色倒不像是坚决的推诿,端起咖啡杯子骨都喝了一口,便道:“在香港的朋友,你还会少吗?你可以请他们去推荐。”西门德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假如我目前预定的两件事,可以推得开来,我就替陆先生去走一趟,请你给我三天的时间去考量。”

    亚英见她的态度十分自然,好像很有把握,便突然站了起来。望了她问道:“西门太太事先得着她什么消息吗?”她道:“我没有得什么消息,你不要多心。我夫妻是你们订婚时候的见证人,假如你们的婚事,有什么问题,我还有个不通知你的道理吗?亚英摇着手笑道:师母,你这样一说,我……”西门德起身拉着他坐下,笑道:“我非常的谅解你,你的心绪很乱,你所以要问我太太那一句话,你正是得着一线光明,以为青萍会回来的。这不但是你这样想,她这样想,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只是想想罢了,至于事实,我们都没有根据的。”

    亚英慢慢的走到街口,回头不见了宗保长,提起脚来,就跑上了大街,首先就找着人力车坐。他没有其他的考虑,径直到江边,过河来访西门德博士。这几日西门博士已把所挣的钱。调整清楚,每日早上渡江,晚上回去,也觉得有点精力支持不住。而太太还神经紧张,见神见鬼,就在家里陪着太太闲谈。她爱好的零食和卤肫肝与鸡鸭翅膀,那都是充分准备着的。所以虽是闲谈,也不让她感到过于乏味。两个人坐在书房里一面喝茶闲谈,一面吃预备着的咸甜点心。

    亚英坐下来向他夫妻二人望着,端了茶杯在手,慢慢的送到嘴边呷着,默然没有作声。西门德道:“这个问题,暂且可以不谈,谈也无法挽救。你来得正好,今晚就下榻在我这书房里,我们可以作长夜之谈。我有点新的生意经,和你商量商量。”亚英慢慢的喝着茶,喝一口,放下三杯子来凝神一会,直把那杯茶翻出杯底来朝了天,点滴都喝光了,才将杯子放到茶几上,按了按,向西门德道:“那宗保长所说同她来往的人,我疑心是李大成,这个人是博士常看到的,觉得我这个疑心不错吗?”西门德看了太太一下笑道:“这个我不敢说,我不是推诿,因为第一,他的确得过青萍的帮助。但他们是同学,这也无足为奇。第二呢,在你现在的心理上,任何可疑的事,都会疑到李大成身上去,那也是应当的。”亚英笑道:“博士,这是外交辞令。唉!宁人负我吧。说什么呢。”情不自禁的把那空茶杯子,端了起来,直到快送到嘴边上,才发现这是空杯子,便放下来。

    主人是说在兴头上,喝过了半杯咖啡之后,钳着碟子里的火腿面包,举了一举,笑道:“这个在你看来是火腿面包,可是到了奴才眼里那个说法另是一样,必须主人说了这是火腿面包,奴才才能说这是火腿面包。假如主人说这是花生糖,那就得跟着说是花生糖。不但此也,别人答说,这是火腿面包,你也必须予以驳斥,说他错了。抱了这个准则作去,倒也不怕进身无路。但得罪主人之处究也难免,因为他只有奉承人的资格,而没有供玩弄的资格,此其有别于狗才也。博士,我们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难道还有这样厚脸去作奴才吗?”他说着,放下了面包,又捧起咖啡杯子来慢慢的喝着。西门德笑了点着头道:“妙论妙论,这应该论到第三等蠢才了。这是哪种人呢?”陆先生捧了杯子一日将咖啡喝完,放下杯子来头摇了几摇,笑着叹气道:“所谓蠢才者,我辈是也。没有什么治平之策,也没有什么惊人之笔,更也谈不到立什么非常之业,但有一样好处,就是埋头苦干。在苦干情形之下,不识炎凉,不计得失,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讨好。其实真正和国家社会尽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辈。此辈并非不知弄些花样,讨人欢喜,但干得起劲,就干了下去。‘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竟致放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其蠢不可及也。”说着,又连连摇了几摇头。博士笑道:“这我就有点不敢当。”陆先生笑道:“那么,你就应该列入第四等,是一位人才了。人才更是丢在阳沟里的。”博士这才明白陆先生是发牢骚,全篇谈话重心,大概就在“禄亦弗及”四个字上。陆先生有钱,也相当有声望,就是政治瘾过得十分不够,小官他自不能作,而大官没有独立门户的职位,他也不屑于作。因此他就像那自负甚高的老处女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以致耽误了青春。但他对于青春之耽误,不肯认为是自己挑选人才所致,而是别人对这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不来追求,所以他尽管日子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参与政治,只是没有抓着印把子,有些不服气。他既是可参与政治,面对政治舞台上那班角色也都领教过,觉得自己所知道的实在比他们多,何以大官让他们作,而不让我作,这个理由解答不出来,他就常常要发牢骚了。

    西门夫妇听了这话不禁大笑,正有一句话要说,只听得楼下有女人的声音叫道:“在这里,在这里,你老人家放心吧。”这几句话自是突然,引得大家都走向到楼廊上,向下面看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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