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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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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营长,高华吉少校,狞恶的面孔显得衰落而毫无光彩,垂着头,目光隐隐地流射着忿怒和暴戾,仿佛心里正怀下了一种异样的巨重的痛苦,如果这时候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也许要为了孤独而掉下眼泪。

    但是他找到了林青史。

    他鼓着那粗大的,起着脊棱的颈脖,雷一样的吼叫着。

    “唐桥方面为什么忽然又发出了地雷声,那又是爆破桥梁的么?”

    林青史是第四连的连长,他穿一副新的黄色军服,挂着短剑,年轻而漂亮,太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叫他的军帽的黑皮舌头的边和上衣的钮扣发出新鲜、洁净的闪光,垂下着两手,少女一样的胆怯而庄严,在高华吉的面前静穆地直站着。

    从这里刚才所听见的什么爆破桥梁的地雷声起,以至关于别的琐碎,纷杂,难以归类的突然事件的询问,高华吉的愤愤不平的气势似乎始终不可遏止。他又问了林青史家里的一些情形。

    “这里有四十块钱,都拿去吧!我接到你的家里从嘉定转来的电报,说你的父亲病重将死,叫你回去,……回去……我想……”

    他变得很和蔼的样子,情绪也似乎平静了些,擦一枝火柴吸起烟来了,嘴里发出的声音杂乱而模糊。林青史的直立不动的身子,在鲜明的太阳光下整个地发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直着鼻子,合着细小美丽的嘴唇,垂下着视线,长长的睫毛呈着金黄色,像一座石像一样的静穆。

    “电报……电报……”他用了庄重、良善的目光凝视着营长的凶恶而残暴的面孔,低声地这样说:“那是假的。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恐怕我要在火线上‘战死’,所以叫我回去,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是的,我也这样想。那么,都拿去吧!把四十块钱都拿去吧!你的家里这时候会得到一点钱用,是适当的。”说着,把四十元的钞票放在林青史的手里,非常舒适地摆动着两手,脊背变得有点驼,跨着阔步向左边的小河流的岸边去了。

    他不断的回转头来,高举着的右手稍为弯曲着,上身向前面倾斜,伸长着脖子,背脊更驼些也不要紧,这样还了林青史的敬礼。

    ×××师第一线的阵地近在两公里外,猛烈的炮火疲乏地发出力竭声嘶的音波。炮弹掠过了高空,把天幕撕裂着,正如撕裂着一张绸子。

    林青史的心里有点悲戚,他的洁净的面孔略呈绯红,黑色的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转动着,胆怯而稚弱,简直要对着那强暴的炮声羞辱自己的无能。他踏着葫芦草,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塍上走着,四边没有树林,让自己的身体在鲜丽的太阳光下完全显露。前面,第四连的兄弟们,像忙碌的蚂蚁似的在浅褐色的土壤上工作着,田圃上的向日葵一排排以纯净,坦然的笑脸对太阳作着礼拜。新的土壤喷着热的香气,还未完成的散兵壕在弟兄们迟钝而沉重的脚步下羞辱地发出烦腻的水影。散兵壕又狭又浅,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弟兄们疲困得像筐子里的赤虾。

    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样唱:

    ————我们这些蠢货,

    要拼命地开掘呵,

    今天我们把工作做好了,

    明天我们开到他妈的什么包家宅,

    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歌声没有节拍,好些地方完全像说白一样的进行着。别的人沉默起来了,想要发出强大的呼叫,但是神经过敏地感到了绝望和空虚而归于静寂。

    “有一天会到来的,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不,话应该这样说,我们构筑的阵地,要让我们自己来守!”

    于是林青史和他们做了这么一个结论。“有一天会到来的,……”

    林青史在松而带有湿气的泥土上坐下来,把军帽子推到脑后去,黄色的裹腿松脱了,一条蛇似的胡乱地缠着,也不去管它。他不但疲困,而且简直是毫无把握的样子,松懈得要命。从营长的面前保留下来的端庄的体态像一件沉重的外衣似的从他的身上卸下来了,他仿佛坠入了更深的疲困和忧愁。

    他沉重地叹息着。

    一颗炮弹飞来了,落在左侧很近的河滨里,高高地溅起了满空的烂泥。相隔不到五秒钟,又飞来了第二颗,落在阵地的右端,炸死了三个列兵。

    这是一个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的莫名其妙的队伍,它常常接受了一个新的奇特的任务,这新的奇特的任务又常常中途从它的手里抛开,换上了更新,更奇特的。……谁也不知道。

    特务长说是联络友军。

    连长在每一次的阵中讲话中也不曾提及。营长是那样的暴躁而忙乱,像一只断头的油虫,东撞西碰,自己就有点捣搅不清。

    十一月十八日从昆山到浏河,二十日从浏河到嘉定,二十二日从嘉定到大桥头,同日又从大桥头到广福。现在又从广福到包家宅来了。

    早上,天下着微雨,白色的雾气一阵阵从土壤里喷射出来,压着低空,竹叶子簌簌地低泣着,挂着白光闪烁的泪水。

    这里的阵地前面有一座独立家屋,它构成了射界里的两百米那么大的死角。凡是阵地前面的死角都把它消灭了吧!

    十五个列兵,由班长作着带领,携带着铁棍和斧子,唱着歌,排着行列,与其说是为了战斗的利益倒不如说是为了泄愤,在对那独立家屋施行威猛的袭击。他们发挥了强大的威力,像一下子要把整个天地的容颜都加以改变似的,用了最大的决心和兴趣在处理这个微小得近乎开玩笑的任务。六个列兵像最厉害的强盗似的爬到屋顶上去了,强暴地挥动着沉重的铁棍,屋顶的瓦片像强大的恶兽在磨动着牙齿似的响亮地叫鸣着,屋顶一角一角的很快地洞穿了,破坏了。年长月累地给紧封在屋子里的沉淀了的气体,人的气息和烟火混合的沉淀了的气体直冲上来,发出一种刺鼻的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弟兄们的凶暴的兽性继续发展着,他们快活了,这是战地上常有的快活的日子……

    酒呵,……火腿,……

    屋子里叫出了模糊的声音。屋顶上的人,阔达地大笑了。瓦片和碎裂的木片像暴风雨似的倒泻下来,在这样的场合,就是把屋子里的人压死了也是一种娱乐。另外,有八个列兵排成了整齐的一列,一、二、三,把那江南式的、单薄的、弱不胜风的墙壁的一幅推倒下去了,暴戾而奇怪的声音高涨得简直是一齐地在喝彩。失去了支持的屋顶摇摇欲倒,互相间的凌辱和唾骂也继之而起了,屋顶上的人和下面的人很快地构成了对峙的壁垒,为了执行破坏的工作而发生的兴趣迅急地在起着奇特的变化和转移。冒着碎片的暴风雨,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上等兵,他仿佛在夜里独断独行似的充分地发挥他为了和人群相隔绝而更加盛炽起来的狭窄、私有、独占的根性,张开着强大的臂膊,低着腰,像凶狠的狼似的在劫夺他丰饶的猎取物。新制的柑黄色的衣橱的抽屉被搬出来了,这里有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真美善书局发行的黑皮银字的《克鲁泡特金全集》、席勒的《强盗》、小托尔斯泰的《丹东之死》,还有象牙制的又小又精致的人体的骷髅标本,而最重要的还是酒和火腿。

    所有的人们都被吸引着来了,女人的袜子套在鼻尖上,书籍在空中飞舞,衣橱的抽屉成为向敌对者攻击的武器。

    学生出身的班长远远地站立在旁边,发晕了似的坠入了复杂、烦琐的想象中去了。他非常真挚地欢迎这一切新颖的景象的到临:对克鲁泡特金、席勒、小托尔斯泰和对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一样的尊重和注意。他非常怜悯地对那被残暴地围攻下来的上等兵作着这样的慰问。

    “还有别的么?你的酒呢?火腿呢?”

    在这样的场合,把酒喝,把火腿吃,不会比把它们放在脚底下踩踏,把瓶子敲碎,或者全都抛进河浜里去更有意义。……

    雨逐渐地加大了,未完成的散兵壕装上了水,从消灭死角的事继续下来的兴趣早已失掉了。弟兄们废弛地把铁锹和铲子都抛开了,躲在近边的竹林里,放纵地,有意地空过这个时机,因为雨的逐渐加大而使日本飞机不能活动的这个时机。严重的任务还是暂时地在另一处把它寄存着吧。……

    “动工!动工!”

    学生出身的班长叫起来了,又吹着哨子。他的个子又矮又小,在阵地左端的未完成的掩蔽部的高高突起的顶上,木桩一样地直站着;他要作为一个真实的头目,一个标帜,让雨在头上淋着也不在乎,用他的毫不浮夸、毫不动怒的样子在对着所有的弟兄们施行吸引,又像作着怜惜似的这样说:“慢些来吧!这儿的雨正下着……。”弟兄们仿佛非常抱歉地、非常和睦地回答他一个“不要紧”,于是高举着脚跟,踮着脚尖,散乱地离开那竹林,沉重的铁铲和锹子像最难驱除的病魔似的侵蚀着他们每一个强健的体格和姿势,又像蛇似的死绊着他们,叫他们把铅一样沉重的头颅倒挂在胸口,像一条条奇异的毛虫似的死钉在那黯淡无光的土壤上面。下午五时卅分,高华吉营长召集全营的官兵训话。他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没有抑扬,有时忧愁地望着远方,目光严峻地发出痛楚的火焰,每当他说出了一句话,就皱着眉头,像咽下了一口很苦的药一样。“……‘一·二八’的当日我们在杨行战胜了敌人,和我共同作战的兄弟们,能忠心于我,忠心于军令的:无论已否战死,都成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因为战斗需要勇猛,……我屡次要求你们拿出强盛的威力,————对于战斗军纪,须以殉道者的洁净,诚意,永不追悔的态度去遵守,我今日还是这样的要求你们。……”

    ……雨停了,天空一团漆黑。队伍回避着公路,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径上走着,通过了×××师防线的侧面。猛烈的炮火把整个的阵地掩盖着。敌机在黑空里盘旋侦察不停,照明弹一颗颗由高空溜下,有如流星下坠,在那艳丽的亮光照耀之下,繁茂的灌木丛像碧绿的云彩,一阵阵在前面涌现着。为了防御空袭,队伍停止、掩蔽,竟至五六次之多。到达新阵地的时间在下半夜三时左右。

    天还没有亮,营长命令到张家堰阵地前方侦察地形。林青史匆匆地叫何排长集合全连到村子背后的竹林下举行晨操,数周来忙于行军和构筑工事,一切应有的教练都无形中废弛了。

    五时卅分到达营部,各连长都已经齐集。高华吉营长站在门口吸烟。严峻,黯淡的样子不稍改变,大约是为了等待林青史一人而把时间耽误了吧。林青史的稚弱而漂亮的面孔略呈浅绿,事实上,营长并不为了林青史的迟到而有所介意。他看林青史来了,还递给林青史一根烟卷。阵地侦察完毕,阵地编成也大致决定了。第四连担任营左翼一排阵地之构筑,真是意外的事,这次的工作那样微小,是出发到现在所不曾有的。营长恐怕耽误了时间,再三吩咐林青史应于明天晚上把工事完成,还要在散兵壕加筑强固的掩盖,右边和第五连所构筑的阵地相连接的交通壕也归于第四连开掘。虽然增加了这个工作,而时间却还是充裕得很。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光景,敌机的强烈的马达声惊醒了弟兄们深浓的睡梦。从拂晓至天亮,落于×××师右翼阵地的重量炸弹不下两百多枚,炸弹的爆裂使整个的地壳沉重地发出颤抖。机关枪声也激烈地发作了,看来敌人的强大的攻击已经开始,在火线上的中国军究竟和敌人怎样战斗的情景,晕朦不明地被隔绝在一个神秘的炮火连天的世界里面。狂暴的战斗的惰性使炮火的音响停滞在一种坚凝不散的状态。而且逐渐的加重,至于使空气疲乏地发出气喘。

    林青史下令各排推出警戒兵到驻地前方严密警戒,以防备第一线的溃退。但是直到午前十一时,前线的阵地还是屹然不动。

    高华吉营长到连部来了。

    营长,林青史,首连长郭杰,三连长周明,还有上尉营副等等,为了视察昨日构筑的工事,他们匆匆地又离开了连部。正午十二时视察完毕。临走的时候,营长吩咐林青史,限于今晚八时前把工事完成,因为恐怕又有了新的任务。

    正午以后,前线似乎比较平静些了,但是炮火依然猛烈得很,间或有一二炮弹飞来,狂暴的爆炸声中,可以听得弹片落在水里,为了骤然遇冷而叫出的向人追索的可怖的嘶声。飞机还是在阵地上空盘旋着,弟兄们永远是那样的一种愚蠢的样子,一点也不懂得掩蔽,对那“司空见惯”的敌机保持着浓烈的兴趣,百看不厌。这样一来,阵地的目标完全暴露了。等到炸弹下降才知道危险,已经无济于事。对着这可恨的蠢笨,林青史曾经屡次地加以斥责,却还是没有效果,只好处罚十多人在树林里立正二十分钟。对弟兄们施行暴力教练这还是最初第一次。一点钟光景,全连又出动了,为了继续那未完成的工事。

    铁铲和锹子残害了整个的队伍的姿容,弟兄们铁青着面孔,瘦削的脖子阔大的衣领上不由自主地动荡着,臃肿的军服使他们变成了无灵魂的傀儡。

    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这样唱:

    我们这些蠢货,……

    “唱吧!第二个声音接着这样叫:兄弟们,唱吧,我们都懂的,……”

    沙哑声音又开始这样唱。渐渐的得到了人们的附和。

    我们这些蠢货,

    要拼命地开掘呵,

    今天把工事做好了,

    明天开到他妈的……。

    喂,这又是一个什么去处?张家堰!

    他的妈什么张家堰,

    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禾苗和树林都显出了枯干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冷了,前线的炮声稍为稀疏些,机关枪还是无时停止。……对于战斗的激发紧张的想象,为稳定下来而毫无变化的现状所击碎,离开了幻梦,归还了原来的自己,英勇、杰出的人物似乎也变成了平庸无奇。……

    营长带领着各连长在新阵地视察了一周,把所有的工事都加以分配。第四连担任营第一线右翼一排及营的前进阵地的构筑,恐怕时短工多,特加派团担架排兵士十名协助搬运木料,阵地前面的障碍物和坦克车的陷阱,团部已另派工兵营前往开设去了。

    回来后立即将队伍移来新阵地后头不远的陆家窑,这里距张家堰只一华里,张家堰阵地定于明日移交十一师据守,未交代之前还是由第四连负责,这样麻烦的事逐渐加多了。九时卅分光景,林青史已经把属于本连的工作区分完妥,第一二排筑营之前进阵地,第三排第一线右翼一排阵地,各排除了土工之外还得采集木料,担架兵十名协助一三排工作;各排长随即依着这分配各自动工,前进阵地则由林青史亲自开始。

    ……一如战士们所期待,凶恶的战斗场面终于在阵地前面展开了:

    从阵地望去,相距约六百米远,中国军第一线左翼突然现出了一个缺口,溃败下来了,像决堤之水似的溃败下来了。这里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在那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喷射的泥土和烟火中,溃败的中国军似乎把方向迷失了,只管在愚蠢地寻觅着。他们的战斗力完全为日本的强大的炮火所攫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手中的武器,甚至他们整个的身体仿佛对于他们残败下来的灵魂都成为可悲的赘累。敌人的炮弹已经开始延伸射击了,密集的炮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的发出令人颤抖的叫鸣,然后一齐地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第四连的阵地和第一线的距离突然缩短,敌人的炮火的延伸射击使第四连的兄弟们在互相间的愕然的目光对视之下,竟然神会意达地把握到一个必须立即进行的任务。班长,一个久经战阵的湖南人像尺蠖似的把铁般坚硬的背脊屈曲着,他握着枪杆,迅急地从一个散兵壕跳过又一个散兵壕,暗暗地在弟兄们的心里煽起了战斗的火焰,企图着在自己的一举手,一动脚之间给予弟兄们一个神圣的教范。全连的弟兄们最初就在壕沟里布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容,他们什么都预备好了,而所缺少的只是一声前进的命令。

    湖南人的班长低声地呼叫着:冲呵!……

    一个青年的列兵,坚定的目光透过了炮火连天的田野,高大壮健的身躯比一个最成功的不动姿势还要静止,看来他的灵魂是早就已经和战斗合抱了,在战斗中沉醉了,落在后头的只不过是一个死的躯体而已。

    冲呵!……

    年轻的列兵发出短促的语句像回声似的应和着。炮火更加猛烈了,溃败的中国军在纷乱中似乎已取得了正确的方向,取得了失去的自尊和活力,他们仿佛并不贪图获得友军的援助,虽然在极端危险的处境中还是以获得友军的援助为耻辱,他们反攻了。不错,从这里可以显明地看出,他们在溃败中还是把面孔对着仇敌,为子弹所击中的都是面对着仇敌倒仆下去,无疑地他们在毕命之前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还能够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这之间,第一线的战局正起了急激的转变,第一线的屹然不动的正中和右翼的中国军对于他们整个的阵线还是负责到底的。右翼的中国军已经开始为挽回这危殆的战局而迅急地适时地反攻了:战斗的实况显然是这样说明着,第一线给冲破下来的缺口还是由第一线负责去填补。要知道,战斗的力量正如珠宝一样的珍贵,谁不爱惜自已的战斗力,谁就免不了要做出错误的徒然的举动!

    由于热炽如火的战斗企图所激发,第四连的兄弟们毫无多余的偏情和私见,他们的态度是坦然的,无论在援助友军或打击仇敌的意义上,他们都以能痛快直截地执行战斗为至高无上的光荣。

    他们于是一个个跃出了他们的壕沟;当然,这壕沟向来对于他们都是毫无用处的,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的奇特的任务,他们已经屡次把构筑完竣的漂亮的工事完全抛掉,……

    现在,一切的责任都集中在林青史一人的身上了。林青史的面孔在那黑色发亮的帽舌下严肃而缩小,颜色是青白的,在鲜明的太阳光照映之下,仿佛白蜡一样的透明,双眼发射出洁净而勇猛的光焰。他在表情和动作上都似乎是隔绝了所有的部属而独自存在的一个。他藏身的地点是在阵地左侧的营的前进阵地后方的最左端,对于这急激的场面他是一无所动地然而目不转睛地在察看着。他知道,如果在不必要的场合,特别是没有命令而使用兵力,在战斗军纪上是一种有害的不合的行为。“弟兄们,你们想蠢动么?你们能够把战斗军纪完全抛弃不顾么?……”林青史发出明亮的锐利的声音这样叫。

    “不!我们要出击!”

    “出击吧!”

    “如果不出击,我们是不是还预备开走?我们再不开走了,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是呵,我们除了出击再没有更新的任务!”……

    “不,不!”林青史厉声地作着怒吼,“你们这样说是错误的。我要你们绝对遵守战斗军纪,谁想出乱子我就枪毙谁!”

    炮火太猛烈了,整个的阵地坠入于难以挽回的骚乱的危境。林青史的声音显得低微而无力。弟兄们爬出了战壕,一个个像鸵鸟似的昂着头,他们的杀敌的雄心依据着蠢笨的姿态而出现,他们一个个都像抱着最单纯的意志而死去了的尸体,敌人的猛烈的炮火吸引着这尸体的行列,叫他们无灵魂地向着危险的阵地行进,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

    他们的强大的决心使林青史怀疑了自己发出的命令。这个出击是不对的么?沉迷于战斗的士兵们已经发出了他们难以制止的疯狂行为,在这个神圣的行列中,林青史,一个优秀、漂亮的少年军官,他是不是要做他所带领的部属的尾巴呢?他十二分地了解弟兄们这时候的心理,他和所有的弟兄们的强固的灵魂是合一的,对于战斗所怀抱的热情,他要比所有的弟兄们都高些,……

    他们行进了,……

    第四连全连的兄弟们,成为一个小小的队伍,像一队来自旷野的鬼魂似的,在孤单和悲苦中跃动着他们黯淡无光的影子。他们是愚蠢的,但是他们带了无视一切的惊人的勇猛,在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起的泥土和黑烟的林丛中,他们毫不纷乱地保持着完整,活跃的队形,用第一排勇猛的影子领导着第二排勇猛的影子。

    于是这里发现了一个奇迹。林青史,那漂亮的少年军官像蛇似的胆怯而精警地跃出了战壕,青白的脸孔变成了灰暗,仿佛直到这一秒钟止还不能解决他内心的痛苦和忧愁,他并没有放弃他的“不准出击”的命令,但是他只能发出一种模糊不明的声音,他一面叫着“停止”,一面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前头的劲敌。他的坚决的行动完全否定了自己发出的命令的内容。

    ……舍弃了自己构筑的壕沟,越过了敌人的炮火延伸射击的界线,把握了战斗的时机,无视了敌火的威猛。第四连的兄弟们,在第一线的残破不堪的阵地上,像夜行的野兽似的,单薄地,寂寞地踏上了他们的壮烈而可悲的行程……

    第一线的中国军对敌人的前进部队的袭击已经遂行了他们的任务,战斗从午前十时起,一直继续了八个钟头之久。中国军在苦斗中提高了自己的战斗效能。第四连的参战从最初起就澄清了阵地的纷乱局面,澄清了敌火的强暴和污浊……

    但是新的任务像诡谲的恶魔似的神秘地和不幸的第四连互相追逐。这其间,营长高华吉接到了把队伍移向小南翔方面去的命令,他要把全营的队伍集中,却找不到第四连的影子;第四连失踪了,对于第四连的行动,营部始终没有得到一字一纸的报告。

    太阳在西方的地平线落下,蓝灰色的天空显得松弛而疲乏,第一线的枪炮声还是继续不断,但是从这里听来已经逐渐的疏远了。营长驼着背,伸着颈脖,军帽子放在后脑上,拼命地在吸他的烟卷。有时候从嘴上把他的烟卷摘开,眯着双眼,疯狂地把烟卷注视了整半天,仿佛抓住了他的凶恶而珍贵的目的物,正预备着用全身的力气来对付他一样。

    队伍集合了。

    营副,那高大壮健的浙江人用一种沉重的声音报告已经到临了出发的时间,……

    高华吉少校有着他的奇怪的性格,他在发怒的时候变得良善而和蔼,说话的声音很低,很珍重,俯着头,眼睛看着地上,一字,一句,非常清楚地这样说:“如果第四连七时不归队,就宣布林青史的死刑。”在这一次的战斗中,第四连全连战死和失踪者二十七人,三个排长都战死了,剩下来的战斗兵和官长一起算,得八十七人,收容的地点是在刘家宅,在张家堰的南方,距他们的本阵地约二十公里。失去和营部的联络,又找不到半个伙夫,伙夫造饭的地点和他们的本阵地本来就有五公里的距离,伙夫大概已经做了友军的俘虏。刘家宅这个村子是一个很小的,小到只有一家人家的村子。老百姓都跑光了,屋子里发了霉。地雷虫在墙脚边大肆活动。八十七人空着肚子,有钱也买不到食物,连剩下来的一点炒米也吃完了,受伤的弟兄得不到医药,……

    连部三次派出传令兵去找寻他们的营部,都没有着落。

    早上五点二十分光景,连长林青史开始对弟兄们作这样的讲话:“……我希望你们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愿意在今日的艰苦的处境中做你们一个最好的长官;他坦然地,非常坚定地这样说,我们今日碰到这样的难题:第一,我们要不要继续战斗呢?……第二,我们没有上官的指挥,没有可靠的给养,我们和原来的队伍完全断绝了关系,但是我们的战斗力没有失掉,至少我们的手里还存有着武器,……我们有没有继续参加战斗的可能呢?”为了避免敌机的侦察,八十七人的队伍全装在那三丈见方的屋子里,挤得很紧。弟兄们很嘈杂,似乎并不曾深切地了解林青史的意思,林青史的话只能够引起他们暗暗地互相发出疑问。一般的情绪陷于苦恼和疲乏,他们并不表明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们的意见却是确定了的,这确定的意见绝对地不能遭受任何违反。

    林青史于是把他的话继续着:“现在,我们真的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了,我们的目的地就是战场,我们再不受一些无谓的任务所牵累,我们的脚跟所站立的地方,我们自己守着,……我们今天饿肚,我们不相信明天也是饿肚,天一黑,敌机不来袭击,我们有充分活动的时间和机会。我们唯一的任务是坚决保持我们的有生力量,不要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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