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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无风起絮历乱舞春烟 止水流花徘徊疑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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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用什计策,使柳塘打消原议。即使全办不到,也可叫他明白我是不由自主,才进庙出家。这当然是最切要最简捷的办法,想出来就得急速实行,但是托谁去呢?这个人却难得其选。张宅仆人,虽然可以驱使,但若托了他们,那就无异直告柳塘。伺候自己的王妈,也是一样,而且她也不认识警予住宅。若到外面用钱雇人,仍得先知道住址,一向宅内人询问,照样也要现露形迹。左思右想,终是一筹莫展。所以在这一天里,璞玉和雪蓉同样因无人可托而焦灼愁苦。不过结果雪蓉终比璞玉多着一条路,她居然想出一个人来,就是小雏鸡,但仍若不能出去寻她,就打算使用电话。但她虽知小雏鸡做事的地方,却不知电话号码,还得寻机会先查号码簿。

    当日晚间,柳塘到玉枝房中吸烟。这本是他的习惯,为瞒大太太耳目,常在雪、玉二人房中轮流出入,有时还住在玉枝房里,不过必要叫雪蓉同去做伴。但若在雪蓉房内,玉枝就不陪了。今夜柳塘在玉枝房中吸烟,玉枝因昨日的事,怀着满腹疑团,趁雪蓉不在,就向柳塘询问。柳塘对她说:“雪蓉也许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还不能决定。”玉枝听了甚为愤怒,就说:“她若胡闹,就太没良心了!”柳塘苦笑说:“你不可这样说。即便她做了坏事,也不怨她没良心,只有怨我做错了事。”玉枝问:“是什么原故?”柳塘道:“现在且不能说,等看出水落石出再告诉你。你现在先帮我考查她的举动,看有什么特别情形,就赶快告诉我,我也好早些明白她的心意,作个正经打算。最要紧的,她正在我保护之下,我这样年纪,不能看着一个年轻女孩子从我手里堕落下去。不管她对我怎样,就是要抛了我,我也得看她走到稳当的地位,才算不亏心,万不能任她自己胡行乱走,受人的欺骗。”玉枝听柳塘说出这盛德的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终掩不住脸上的凄惨,知道心中必很难过,不由感动得眼中发湿,就说:“雪蓉倘若真变了心,要做坏事,她可太没有良心。您待她还要多么好,我想得便劝劝她。”柳塘摇头道:“傻孩子,你别这么办,没有用的。这跟我待她好坏没有关系,我凭着四五十年的阅历,已看出她的心早离开我了。你知道一个人的心若是走了,要回来是不易的,就勉强留住她的身体,有什么意思?何况也留不住。不过现在我还不敢决定,所以要留心考察,你千万不要露出形迹,只暗地帮我吧。”玉枝怔了半晌,又问:“倘然查明她真个……像您说的,那该怎样?”柳塘苦笑道:“只要她不致受害,我自然成全她,没有第二条道儿。不过她若走错了路,可就难了。我警告前途危险,劝她回头,她也许疑惑我是存着私心。也许当局者迷,硬把苦海当作天堂,那我怎么好呢?”玉枝凄然叫道:“爹爹,您得了。她倘若真坏了肠子,狠心抛了您,您又何必管她这些?”柳塘摇头道:“孩子,你不懂,我不问她怎样,只要对得住自己。我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知道几时死呢。人人都盼望无疾含笑而终,可是到那时回想平生所做的事,也得笑的出来。”玉枝怔了一下又道:“我真不敢想。爹爹,倘若她真闹到那地步,您呢?”柳塘笑道:“又说傻话,我还是我,又会怎样?”玉枝颤声说道:“您别忘了,现在您……就只这么一个能可心会伺候的人,她若走了,您可不太苦了么?”柳塘听着,不由心中发酸,但仍强忍着说道:“你别虑得那么远,事情还不定怎样呢。好孩子,且少说这个,你只帮我留神好了。”玉枝点点头,随即默然无语,似有所思。过一会儿,雪蓉来了。柳塘、玉枝又强打精神,和她说笑。三人谈到半夜,柳塘就在烟灯左面睡了,雪蓉、玉枝睡在右面,一夜过去。

    次日早晨,雪蓉因心中有事,在九点多便醒了,也没惊醒玉枝,就悄悄溜出房去。溜到前面那座客厅里间,去打电话。因为不知号码,先查簿子,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号码查着。打到那家饭店,一寻小雏鸡,对方有男人回答,说女招待们还未上班,她们最早也得十一点才到。雪蓉方悟自己糊涂,忘了时间。但心中却是焦急,惟有这早晨是偷打电话的适宜时候,等一会儿人们全起来,就怕难得机会了,就快快回到房中。玉枝方才睡醒,还未下床,见雪蓉由外走入,就问她上哪里去了。雪蓉答以如厕,玉枝也没理会。二人就一同梳洗,又同到外间饮茶。仆妇端上点心,雪蓉心乱如麻,怎能下咽,就推说不饿,玉枝只得自己吃了。以后又共坐闲谈,雪蓉神思不属,眼睛不住望着墙上的挂钟。玉枝看着她神情有异,想起柳塘的嘱托之言,不由犯了疑心,暗加注意。等到挂钟打了十一点,雪蓉更是坐立不安。勉强耗一会儿,就说忽然觉得头疼,要回房去躺一会儿,玉枝也没拦她。

    雪蓉回到自己房中,并不落座,只在地下乱踱,又不住由窗户向外瞧看。没待两分钟,见院中无人,就又偷从房中走出,一溜烟跑入客厅,心中跳着进了里间。拿起耳机,拨了号码,叫通之后,一问对方是那饭店,就说出小雏鸡的名字,找她说话。不料对方竟答说:“我就是,你哪位?”雪蓉想不到如此凑巧,大喜叫道:“姐姐,我是雪蓉。”小雏鸡似乎怔住半晌才答道:“原来是张太太呀,难得您还想起理我。有什么吩咐呀?”雪蓉一听腔儿不亮,心中一转,立刻明白自己昨天端了架子,得罪她了,所以迎头说了这些闲话。因为有求于她,急欲解释,竟忘了电话不能传影,陪笑说道:“哟,姐姐,你怎么了,这不是骂我么?姐姐,我知道昨儿得罪您了,所以今天赶着电话给您赔罪。昨天我那样儿,实在有着原故,不过现在不能细说。好姐姐,凭咱们的交情,你还能恼我么?”小雏鸡似乎怒气稍息,接着说道:“我不恼你,可是你倒是为什么,端那么大的架子,简直发财不认识老乡亲了!”雪蓉道:“姐姐别这样说,我给您赔礼。现在电话里不得谈,等见面再细说,我还有件事求你,你得给帮回忙。”小雏鸡道:“什么事用我帮忙?”雪蓉道:“你到三点多钟,能脱工夫出来一趟么?”小雏鸡道:“三四点,那时候倒是清闲,可以出去,你要我干什么?”雪蓉这才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请她到张宅来一趟:“假装是由我母亲处来送信儿,报告我母亲的病,又沉重了,叫我务必立刻回去瞧瞧。”小雏鸡听了,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你母亲可真病了?”雪蓉道:“她并没病,我只叫你这样说,好借词儿从家里出去。”小雏鸡“哦”了声道:“难道张家不许你随便出门,还得费这些事?”雪蓉道:“不是不许,是我……现在电话不好说,等见面再告诉你,你可以替我办么?”小雏鸡答道:“可以,我去一趟就是了。”雪蓉连声道谢,又叮嘱了许多话,才把耳机挂了。

    她觉得办妥一件大事,才安了心,走出回到房中。却不料她溜进客厅时,被玉枝看见,竟跟了出去,把她的秘语完全听见,趁她还未走出,先溜回房中。心中思索:敢情雪蓉在外面真有了说处,上次出门假托着母亲的病,已证明全是虚谎。今天她还要再来一下,预先托下人给送信儿,费的心机真是不小,可惜我爹早已知道了。不过她究竟在外面干了什么背人事呢?这我也猜不出,只好且把听得的话告诉爹爹。想着又等了一会儿,未到柳塘起床时候,就把他唤醒,先伺候吸了烟,待他神智清醒,就悄悄把事情告诉了。柳塘听了玉枝报告,并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又把手放在口边,做了个手势,叫她保守秘密,不要对别人谈起。玉枝领悟,就不再提。但雪蓉跟着也过来了,她是掐着柳塘该起床的时候过来伺候,进门见柳塘已然起身,正在洗脸,就笑说:“今天怎么起得早,也没用我们费工夫叫喊。”柳塘道:“今见破天荒,我居然自己醒了,这真是向来没有的事。”雪蓉道:“也许夜里烟抽少了,早晨犯了瘾,就睡不着。”柳塘道:“不然,早晨犯瘾,只有昏睡,万不会自己醒的,所以今天奇怪。我想许是因为心中有事惦记着的原故。”雪蓉笑道:“你惦记什么?”柳塘道:“这还用问,你想是什么事?”雪蓉梦想不到秘密已然泄露,柳塘这是用话暗地相讽。还以为他实有惦记的事,就是璞玉和警予,以及玉枝和小唐两件婚姻,全在进行之中。他的热心肠在发动之际,也许会惦记得提早醒来,就毫不介意,微笑无言。

    当时二人伺候柳塘吃过早饭,吸过了烟,又闲谈一会儿。雪蓉以为柳塘既然有事惦记着,当然就要出门去办,那样自己就更为方便。因为少时小雏鸡来了,自己同她出去,到柳塘归时,自有别人告诉他,说我母亲病情反复,托人来接的事,省得当面对他说谎,心里不安。哪知柳塘并没出行的表示,只对灯高卧,抽烟喝茶,很舒服的享他的清福。等到天过三点,雪蓉心内渐渐打起鼓来,不住偷眼瞧看壁钟,侧耳听着外面。忽听有人从前院走来,雪蓉心想来了,不由得便立起身,想要迎出去。但又很快的转了念头重复坐下。心想我怎能迎出去,倘若真是小雏鸡来了,她必依着我的吩咐,先把来意告诉门房,叫他们进来送信。我正要由仆人向柳塘禀报,好叫柳塘自动劝我回家瞧看,我才可以立在被动地位,不露一点可疑痕迹。如今若迎出去,仆人必先把小雏鸡的话对我说知,我还得再进来对柳塘报告,那样就要弄得好像我对他请求,意思全错了。想着就见门帘一启,进的竟是个女仆,提壶送茶。

    雪蓉见不是门房,就着急埋怨小雏鸡,怎还不来,只求上天保佑,叫她别误我的事。吕性扬在四点以后,准到我娘那里。我若不能先去等待,娘还不知就里,万不会替留住他。而且他见我不在,也万不肯停留。这样头次约会便失了信,他该怎样想,恐怕以后再不肯跟我接近,那岂不急死人么?想着就觉胸中似有许多只手,抓挠脏腑;又有许多只脚,把一颗心当作足球踢上踢下。想着心中忐忑难安,只可暗地祷告过往神灵帮忙,赶紧派个像《三世修》戏中的执锤小鬼,把小雏鸡给用锤顶着屁股,押送前来。不料她的祷告真灵,小雏鸡虽不知是否被小鬼所顶,但已居然来到。这回并没先听到脚步声音,只猛孤丁的听门外有人说话,叫:“姨奶奶在屋里么?”雪蓉听出是张福声音,立刻心中一跳,就问道:“谁呀?”外面答道:“我是张福,外面有人找您。”雪蓉暗叫可真来了,心中才觉一块石头落地,就道:“有人找我,谁呀?张福你进来!”张福闻听,就掀帘走入,说道:“姨奶奶,外面来了位姑娘找您……”才说出这句,柳塘忽插口问道:“是谁?你认识么?”张福道:“我瞧着面熟,好像去年曾同姨奶奶的老太太一同来过。”柳塘道:“哦,没别人,一定是小雏鸡,她去年不是为璞玉的事曾跟你娘一同来过么?前天你还说她正在你家给老太太做伴,一定是她,没错儿。张福你快请她进来坐。”雪蓉一听柳塘没容张福诉出小雏鸡来意,就请她进内,不由把心中才落下的石头又给提起来。心想这一下把章法全弄乱了,自己并没想到她会和柳塘见面,所以并未把细情告诉。如今她一进来,恐怕说话露出破绽,万一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岂不把事情给闹坏了。想着心中着急,就拦阻道:“何必叫她进来,不如叫张福问问她有什么事吧。”张福听着,方要开口说话,柳塘已摆手道:“人家既来了,怎能不让进来?张福快去!”张福就走出去。

    雪蓉无可奈何,只剩了心跳。过了须臾,便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张福在门外叫了一声:“姨太太!”跟着掀起门帘,小雏鸡跳跳躜躜的走进来。看见柳塘,很为踌躇,点点头说声:“您好啊。”就跳到雪蓉跟前。雪蓉方迎着她,想要递个眼色,不料小雏鸡这时眼睛已受了房中家具陈设的吸引,目光四下流盼,单只不看雪蓉。但也不能怪她,她本是蓬门荜户的贫女,有生以来,这还是初次进到富家巨宅。看见古雅闳丽的种种物件,怎能不目眩神迷呢?尤其她和雪蓉曾任同事,自从雪蓉出嫁,她早存着羡慕的心,猜拟着不知过怎样的生活,今日居然得被延请进来。她未入室前,已在寻思我得看看雪蓉怎样阔法。及至入室之后,目光所触,都使她发生惊讶:这么高的柜,这么大的镜,这么好看的陈设,这么华美的衾枕,简直应接不暇,心神为之恍惚。但她还未忘了雪蓉的嘱托,上前拉着她,一面目光流走,一面口吻开阖,心不在焉的说道:“我接你来了。你的娘又病重了,她叫你快回去看看,你快跟我走吧,要不看她等急了。”

    雪蓉见小雏鸡从进门就两眼黧鸡似的,知道犯了不开眼的毛病,又听她说话恍惚,渐变支离,就担上心,恐怕给说漏。当时急忙装作惊惶,开口叫道:“哟!怎么又重了,前天不是见好么?”小雏鸡眼光正注在一盆用珊瑚翡翠和各色玉石做成的盆景上面。心想这东西真好看,可值大钱,昨天我在市场看人家买了只翡翠戒指,竟用了三百多块,这盆里许多翡翠,还不得值几千么?想着听雪蓉相问,就随口漫应道:“那谁知道,你看去呀。”雪蓉一听,简直不像话。自己本曾对柳塘说小雏鸡一直在家中看护我娘,如今她这样说话,岂不要惹柳塘疑心,就急忙掩饰道:“也许治得不地道,本来那大夫不成,现在我……”说着就向柳塘瞧看,希望他开口叫自己随小雏鸡同去。哪知柳塘并没看她,只向小雏鸡说道:“你请坐啊,她母亲倒是什么病?怎样情形?”雪蓉只怕小雏鸡说错,跟自己前日所言不相符合,就抢着道:“她只是感冒……”不料雪蓉这里说话,小雏鸡也同时开口。倘然她稍为注意雪蓉,便可以把要说的话咽住了。但因她正在东张西望,神不守舍,竟没理会雪蓉,随口答应柳塘道:“是痢疾,一天拉四十多遍,一恍儿好几天了。”雪蓉见她开口,已没法阻拦,自己的话也收不回去,竟由两张口中,同时说出互相抵触的话,不由急得通身出了冷汗,心中乱跳,偷眼看看柳塘,见他神色如常,并无惊疑之色,心中才稍安定,急忙用话挽救,装作失惊道,“呦,怎么又转成痢疾了,这可麻烦!前天还只是感冒,怎么又……”她说着正有些情虚词穷,接不下去,幸而柳塘忽然咳嗽起来,离座向盂中吐痰,才把她的窘给解了。

    其实柳塘平常很少咳嗽,这时忽然咳嗽,并非犯病,而是故意装的。因为他听雪蓉和小雏鸡同时说出相异的病症,雪蓉又跟着用话掩饰,不由想起《恶虎村》那出戏中,当黄天霸替李五解围以后,进入恶虎村,要见二位嫂嫂。武、濮二人说嫂嫂害病,不能出见。天霸问是何病,他二人一个答是伤寒,一个答是疟子,跟着又遮饰说是由伤寒转了疟子。现在雪蓉和小雏鸡的声口,宛然就是濮、武二位,想着忍不住要笑。但因不愿被雪蓉看出自己已窥破秘密,以致影响以后的查究工作,就急忙装作咳嗽,借以掩饰笑容。吐了两口唾沬,便抬头向雪蓉道:“那么你就去吧,倘然你母亲要你陪伴,今天就不回来也可。”

    雪蓉想不到柳塘如此宽容,心想这倒不错,只可惜我和吕性扬初交,并无彻夜长谈的可能,空得机会,也只可辜负了,就道:“我才不在那儿过夜呢,她也用不着我陪伴,去一会儿就回来。”柳塘道:“那么就随你吧,可是我也该去瞧瞧,要不就一块儿去一趟?”雪蓉听柳塘要去,好似一颗心直由腹中提起来,撞到喉咙口,又弹回去,再跃上来,跳动不已,面色也变得煞白,勉强说道:“你何必……她闹点小病,怎能惊动你呢?”柳塘点头道:“那么我就不去了,你替我问候吧。”说着又取一叠钞票,递给她道:“这一百块钱,你带去给你母亲买点保养东西吃。”雪蓉听着不由怔了,她正要做欺骗柳塘的事,柳塘竟恰在这时表示了相待的厚意,雪蓉怎能不受感动,不觉惭愧?于是脸上立刻挂出样儿,眼圈也红了,心中觉得实不忍接受柳塘的钱,就推辞道:“不用给钱,她那儿有得用,你平常给得还少么?”柳塘摆摆手道:“你就拿去吧,不管用不用,只叫病人高兴就好。”说着把钱塞在她手里。雪蓉不能再辞,只得放入手皮夹里,再不敢把脸朝着柳塘。转过身拉着小雏鸡道:“咱们走吧。”小雏鸡向柳塘说声改天见,就向外走,但目光还向房内陈设作着临别纪念。柳塘也客气了一句,又向外送了两步。玉枝送出门外,叫道:“姐姐,回家见老太太,给我问候。”雪蓉答应:“谢谢,你快回去吧,我至晚在饭后回来。”玉枝送她们到前院二门,方才停住,看她走出去,才恍恍踱回来。到了房中,见柳塘正在床上仰卧,似有所思,就坐在旁边道:“她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打算怎样考察呢?”柳塘摇头道:“咳,不用考察了,我已经全看明白。方才连试探了两回,一回假说要跟她去,一回给她娘捎钱,她的神色就全露出来了。她到底还是年轻女孩子,并不是老奸巨猾,还懂得害怕,懂得亏心。我已看出她确是背着我做了不好的事。”玉枝道:“不好的事是什么?”柳塘道:“孩子,你也是快出阁的人了,我也不必瞒你,你也能够知道。这样说吧,女人做坏事自然分几等几样,也许好赌,背着找去耍钱;也许好玩,背着我去听戏;也许有口瘾,背着我去抽烟。可是你看她会是这样么?若是为这几样,在家里全办得到,用不着鬼鬼祟祟费这些心思,也不至于这样失神落魄的啊。”玉枝点头道:“是啊。”柳塘道:“那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事,这不很容易明白么?她必是在外面又结识上可意的人了。”玉枝道:“可是我又纳闷,她在什么时候结识的呢?向来不大出门,只近来常到街南院,前天也只……”柳塘摇头道:“你不用研究,这种冤怨缘的事,用不着很多时候,也许一转眼就出了毛病,何况她以前干过女招待,自然不少旧时相识呢。咳!这全怨我,并不怨她。我在前三年已经自觉年老体衰,把家里几个姨太太,都打发出去,当时别提多么头清眼亮,预备永远清静下去了。谁想因为死了你以前那位干娘,家务没人主持,就娶了现在这位太太。她为她自己打算,竟逼我再娶姨太太。咳!那也不用提了,反正我是一时没想开,顾了这面,忘了那面,竟做了错事,一答应娶姨太太,还弄出个双包案。幸而我还明白,把你这样安置了,可是也只明白一半,在雪蓉身上还是错了。我已颓老不堪,何苦耽误她的青春?只看她当时是诚心情愿,没想到过后还有个后悔思量,何况又有你在旁比着。你就要出阁,嫁给年当貌当的男人,她还得仍旧守着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儿,怎怨她变心自打主意呢?”说着又叹息道:“这是我自己当初种下恶因,今日才结成恶果,我还考查什么呢?随她去好了。”

    玉枝道:“您昨儿不是说怕她结交歹人,上了当么?”柳塘点头道:“哦、哦,不错,我还不能不探明底细,若是任她自己干去,万一失身匪人,毁了一生,倒好像我故意怄气,任凭她堕落似的,那也亏心啊。咳!这倒难了。”说着又摇头道:“若想考察,除非跟在她后面,看她去做什么。”玉枝道:“她不是说回娘家么?我们派个人到她娘家去看看,就明白了。”柳塘笑道:“傻孩子,你以为她真回家么?我想不会的,定是她先串通了小雏鸡,借着她娘害病为由,接她出去。离开这个门儿,就不定哪里去了。你不信咱们就派个人到她娘家去看看,一定见她娘好生生的坐在屋里,对她的事还一点不知道,和前天情形一样。我看今天已经晚了,她现在已不定到了哪里,等以后再说吧。她既有了外遇,绝不能只出去今天一次,就歇了心,以后必然时时出事,我们很容易查明白。也许她自己忍不住,先把情形露出来。好在我的心是很安静的,已打算随着她的意思做去,几时要走,我就饯行送礼好了。不过我还得想想,怎样才是最好办法,只是现在先顾不到,要把你和璞玉两件喜事办完,再说她的。好在至多也不过十天半月,我一切放任,大约她还不致闹出什么意外的事来。”

    玉枝听了,低头无言,半晌才道:“爸爸,我有件事跟您商量。可不是我脸大,你得把我和雪蓉的事掉个过儿,先把她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怎样,再提我的事。”柳塘愕然道:“你这是什么意见,为什么要掉过儿?雪蓉的事,根本不算件事,只由着她做去,几时她透出要走的意思,我问问情形,只要没什失闪,就打发她走好了。我处在被动地位,并没什么可办。至于你的事,现时也只于说定下聘,并不是立时就娶,也没什么麻烦,你为……是什么意思?”玉枝沉吟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只因为无故出了雪蓉这件事,您心里不肃静,就把我这……搁一搁儿吧,何必跟着添烦呢?”柳塘哑然笑道:“傻孩子,我明白你这是体贴我的意思,不过太不知道我了,我的心胸还不至于这么狭小,为一个姨太太要走,就烦恼得不得了。固然我也很爱惜雪蓉的,她在这里,我自然关心她,可是她既变了心,我也就想得开了。至于你的喜事,却是我十年来头一件高兴得意的事,我正要在你身上找痛快,为什么倒要缓办呢?你别说傻话,现在我就要去接着办理你和璞玉的事,借着奔走劳碌,倒可以把雪蓉忘了。若是闲着总寻思她,不是更烦恼么?”

    玉枝听了他末两句话,心中明白柳塘对于雪蓉突然变态,并非全不关心,心怀也很伤感。不过只由自己年纪上着想,所以对雪蓉尽情原谅,就一面把定放任主义,一面竭力矜持,不露伤感之态,想把这事淡然应付过去。想着不由十分心疼,爹爹向来热心待人,忠厚无比,怎到了这样年纪,还遇上这样逆事?可恨老天太不睁眼,只许他成全别人,帮助别人,到他身上老天竟不成全帮助了。他本来空担着个富翁的名儿,实际比谁都可怜。干娘是那样行为,换个想不开的人,早气死了。如今他只仗着我和雪蓉,还能有些快乐。哪知我将要出嫁,雪蓉竟变了心,看情形必要脱离。这样抛下老头儿一个,孤孤单单,可怎么能活下去,只怕该活十年的,连二年也难熬了。想着不由痛恨,雪蓉没有良心!又想她既然这样,我怎忍再行出嫁。无奈方才对爹爹所说请求延期的话,又被给错想了,当作笑话,全不理会,本来他怎会能想到我的意思呢?想着,见柳塘立起着衣,就问:“您上哪儿去?”柳塘道:“我还得跟老绅董打个对头,是前天约会下的,她有话回复我。”玉枝道:“还得请她吃饭么?”柳塘笑道:“今天不用了,大约前两次她吃得油腻太多,坏了肚子,所以前天对我说不要在饭庄见了。今儿是约在张福家里见面。”玉枝道:“为什么在张福家里呢?”柳塘道:“她体贴我,不肯上咱家里来,又不叫我上她那里去,所以只可另借地方了。我到那里见她,费不了很大工夫,就可以回来。你在家没事,把璞玉上次受的礼物给整理整理,等她过门,好给送到赵宅去。”

    玉枝应着,柳塘便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方才回来。进到内宅,便直入玉枝屋中吸烟,问:“雪蓉这时还没回来?知道她是在外面流连忘返了。”玉枝烧着烟,问柳塘见着老绅董有何消息,柳塘欣然说:“一切都预备停妥,大后天我就把璞玉送到赵宅。老绅董去当暗地不露面的陪房,保险叫他们进洞房平安成亲。办完这桩,再过两天,我就在饭庄请客,按着摩登办法,由老绅董带着唐棣华,我带着你,两头儿见面,对相对看,当面换戒指定婚。哈哈……我这老丈人可以受姑爷的大礼了,一定叫他按旧礼磕头,不能按新礼鞠躬,我把这么好的女儿许给他,他还不该多磕几个么?”玉枝听着,面上羞得通红,正在心里想要说话,又不好意思说,忽听门外有人叫“老爷”。柳塘听是宝山声音,就问:“什么事?”宝山道:“赵秘书长过来,正在客厅坐着。”柳塘“哦”了一声,连忙立起,就向外走。

    到前院进了客厅,警予迎着叫声“大哥”,柳塘也不客气,只和他一同落座。因为自从警予在张宅借住以后,二人交谊,无形增厚许多,直由朋友进为昆弟之交。但他俩都非俗气的人,并不肯闹那种换帖通谱的无谓俗套,只于在精神上更加契合,形迹上益形脱略而已。当时坐定之后,柳塘就问:“两三天不见了,今儿怎这样闲在?”警予道:“我是辞行来了。”柳塘听了这句,不由大愕,但还未发言询问,警予已接着道:“顺便问问你,在北京有没有事,要带东西不带?”柳塘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吁着气道:“你说辞行,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上北京,有什么事?”警予道:“你不知道最近北京政府要有变动么?现在这位内阁老总,和长江几省的督军发生意见,已经不安于位,大概后任是梁矮子上台。王督军想在北京占点势力,就要求在内阁里安插一个本系的人,作拥戴梁矮子的交换条件,老梁也答应了。王督军因为我跟老梁有着旧交,打算叫我去管交通部,顺便给他捞点钱。可是我不愿干,就改请以前也进过内阁现在这里当客卿的石桂山去。无奈石桂山和老梁并无关系,虽看着王督军的面子,答应给他一席,却在位置上要有变动,打算改做内务,另把交通留给山东系的胡杏载,王督军为这个很不高兴。我跟老梁本是老朋友,怕他跟这边闹出意见,以后诸多掣肘,所以就跟王督军告奋勇,表面说上北京去面见老梁,替石桂山斡旋,力争交通一席,实际还是为着关照老梁,和他当面商量个两全善法,免得闹决裂了,影响他的前途。你知道王督军近来气焰渐高,野心渐大,已不是当初只谋自保,能安稳守住地盘就能满足的了。所以老梁若得罪他,他一定要不客气的报复一下。你想号令不出都门的内阁,可是督军老爷的对手么?其实王督军本不是多事的人,这都是石桂山这班政客蛊惑包围,弄得他忘其所以,所以这边的事,一天比一天不好办了。我跟王督军总算有着知遇之感,又加身当重任,看着他受人怂恿,倒行逆施,若不说话,我居心有愧。若是说话,他吃惯了人家给的蜜糖,我竟给吃苦药,岂不是自讨没趣么?咳!君子和机,不俟终日。我办完这件事,也就到了日子,正好可以走了。”

    柳塘听着一怔道:“你走……上哪里去?”警予方悟自己把话说漏,就摇头笑道:“我不过这么一说,只是表明我浩然有归志罢了。至于能走不能走,还说不定。王督军对我终是很倚重的,我要告退,大概万万不能,除非再逃跑一次。无奈我跑得次数已经不少了,再来一回,未免无聊,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知怎样是好,只怕还得对付下去,走是谈何容易啊!”柳塘此际做梦也想不到他和璞玉曾有密约,不日成行,所以听他解释,也就深信不疑。随问:“你此去得耽搁几天?”警予道:“我这里还有要事得办,大概明天早车去,至迟后天晚车回来。”柳塘听了,才一块石头落地。因为他已安排停妥,到大后天便把璞玉送过去了,倘在北京久留,岂不误了佳期?却不料警予也一样的掐算着日子。他本约定和璞玉过三日同行南下,日期虽比柳塘所定送璞玉进庙的日子晚一天,但他还要留些闲暇布置,所以北京之行,只耽搁两日,留一天做行前准备。两人各有打算,却是互不相知。警予又谈了一会儿,方才告辞。

    柳塘送到门口,看他上车,警予又问:“有什么要带的东西?”柳塘回答:“没有。不过你若方便,就替我带点北京出名的食物来。”警予答应道:“那容易,我带两个马弁一个副官同去,交他们去办,带多少都成。”柳塘道:“不要太多,你若后天准回来,下车先到我这里吃饭。”警予道:“好,我一定来。”柳塘道:“你可别失信,我等着你。”警予心想,我还有我的大事要办,怎能误期不归,还劳叮嘱么?就应着走了,心中颇以柳塘还疑自己要在北京流连,却不知我这回万不会犯因循毛病。再过几天,我就要把一个住在你这里的人给拐走了,那时你发现真情,必骂我老奸巨猾,居然不露形迹呢!想着心中好笑,一直回家去了。柳塘这里也是暗觉有趣,心想我叮嘱你后天务必回来,你以为我要请你吃饭么,哪知我倒是要喝你的喜酒。大后天我便把你的爱人送过去了,料想那时你必骂我善于作伪,把你一直装在鼓里呢。这样想着,还立了一会儿,直到警予车子转弯不见,方才进去。他只顾自己好笑,却梦想不到在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着急欲死。而且警予在车上好笑之际,更不料咫尺之外,正有人要哭呢!

    原来那可怜的璞玉,自得柳塘安妥入庙日期,已废寝忘餐的着急两天了。她急待给警予通信,无奈自己既不便到督署去找,又不知他公馆住址。柳塘家人也不能打听,不敢托付,真是为难死了。眼巴巴的想了两天,并没一点办法。白天着急,黑夜哭泣,把人给瘦了许多。这天晚上,到了饭时,璞玉只推说有些头疼,并未用饭,全给伺候她的王妈享受了。这街南院并没厨房,每餐都是由本宅做好,王妈到时去取,吃完再把食具送回。今天饭后又照例去送食具,回来时到房中问璞玉可好些了,璞玉没应一声。王妈没话找话,告诉说:“那院里二姨太太出门还没回家。赵秘书长来了,老爷正陪着在书房说话。”又议论:“赵秘书长那样身份,一点不摆架子。以前只坐辆洋车,死鬼丁二羊拉他。丁二羊一死,他有一阵换了汽车,听说还是督军送的。今儿不知怎么又坐上洋车了,这个新车夫小伙儿挺棒。不像老丁那螳螂似的样儿。可是我一看就想起老丁,怪难过的。”璞玉从听见她说赵秘书长正在张宅,就怔了神儿,底下的话全没听见。怔了半晌,忽然说:“你歇着去吧,我要睡了,不用再过来。”王妈见她好像不高兴,就搭讪着走出,自去睡觉了。璞玉等她走后,就立起来,在房中乱踱,好像热锅蚂蚁似的,挠腮抓耳,焦灼欲绝。心想警予正在张宅,和我相离不过数丈,可恨我竟没法接近他,这不眼巴巴的急死人!她踱了半晌,已是满身冷汗,娇喘吁吁,一阵头晕,又坐到床上。忽然心中一转,重跳起来,就悄悄走出房门,蹑足奔了大门。见门儿关着,伸手摸着插管拉开,把门开了一道微隙,探头向外张望。先还胆小,怕人看见,不敢走出门限,但在门内看不到远处。迟疑一下,忽想我若不趁这机会给他传个信儿,以后就更没办法了。柳塘所定日限,转瞬即到,我将如何是好?今儿无论怎样,定要想法见他!这才下了决心,将门开了一扇,一脚迈出门限,探身外望。瞧见张宅门外,虽然停着一辆新包月车,车上的水电石灯,仍在亮着,似乎暗示坐车的主儿,不久就走。又见那车夫穿着雪白的小褂,在黑影中分外显眼。张宅门外阶上,立着个人,正和车夫说话,料想不是张福,便是宝山。璞玉心中祝祷,张宅门口的人赶快进去。少时警予出来,门口不要有人,我才可以等他的车走过来,叫住说话,便被车夫看见,我也顾不得了。但又想这街是两端都通的,怎见得警予竟从这边走呢?倘然向相对方向行去,可不窘死我了!璞玉眼巴巴的望着。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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