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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着不答,停了一忽,张应生又继续说道:

    “我的年纪比你大,所吃的苦大约也比你多罢。我从前也曾经因为吃苦不过,想投过几次黄浦江,以为活着没有意思,不如死了好些。后来渐渐觉悟到这种思想是不应该的,一个人应当走着生路,而不应当向着死路走去。一个人应当为着自己的生活,去反抗一切压迫他的东西。阿贵,你明白这个道理吗?你现在应当明白,你是一个受压迫的人,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压迫你的人,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阿贵听到此处,不禁全身战动了一下,即时想起昨天蚂蚁争斗的情形。他霎时觉得好生羞愧,一颗心动了几动,两耳火熊熊地烧将起来。用手将脸一摸,摸了一手冷汗。两眼朦胧中,又似觉看见无数的蚂蚁向他狞笑,向他咒骂,这逼得他的身体接连战动了几下。全室内霎时间如同变了景色,躺在地板上的张应生这时也似乎变了相了,好似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尊严的巨人,立在茫茫的荒漠上,巨大的手臂指示阿贵所应走的道路……

    “阿贵,你明白吗?”张应生又继续重复地说道,“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压迫你的人,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阿贵很费力地将神定了一定。这时他似乎明白了今天白天他在街上胡乱走路的事情,简直是发痴,简直是莫明其妙!想到这里,他不禁又觉得有点好笑了。就如同犯了罪而承认过错也似的,他轻轻地说道:

    “应生叔,你所说的我一切都明白,我并不是一定要去做让汽车撞死的傻事情,不过……”

    “不过什么呢?”张应生跟着问他。

    “应生叔,我已经下了决心去做一桩事情,不知可能达到目的……”

    “做一桩什么事情?”

    “我已经下了决心把张金魁……”

    阿贵没有把话说完,便停住了。张应生听到张金魁的名字,便坐将起来,很惊异地问道:

    “你下了决心把张金魁怎样呢?”

    “我想把他……”

    阿贵又停住不说了。

    “你想把他怎样呢?你说呀!此地又没有旁人。”

    “我想把他打死……”

    阿贵终于这样很胆怯也似地说了。张应生听了这话,不即刻说出什么,便将头低下,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忽,他抬起头来向阿贵很镇静地说道:

    “本来张金魁这东西是死有余辜,我们老早就想把他除掉。不把他除掉,他总是要作怪的,因为他的告密,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破了多少机关。不过你……”

    “不过我怎样?”阿贵这时也坐起来了。在不明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出他的神情是很兴奋的。“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以为我不能把他打死吗?”

    “不过他是一个力气有牛大,狡狯又如狐狸的人,你怎么能将他打死呢?这件事情还是让别人去做罢,反正你的气也是可以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找到一件事情做……”

    “不,应生叔!我不把他打死,那我的气就出不来!那我就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那我就要遭那一个小黄蚂蚁的耻笑!”

    “你说什么?”张应生有点奇怪起来了。“小黄蚂蚁?哪一个小黄蚂蚁?你怎么又扯到什么蚂蚁的身上来了呢?”

    “就是那个小黄蚂蚁,那个我应当拜它做老师的小黄蚂蚁……”

    阿贵未将话说完,忽一阵很凄惨的哭声从窗外飞将进来,听之令人心悸。阿贵将两耳尖起来继续审听这种哭声,便一瞬间将话停将下来了。沉默了一忽,阿贵如有所感也似的,便向张应生问道:

    “应生叔,你听!你听见了吗?这哭声似乎是很近的,也许就是在隔壁罢?”

    “我为什么没有听见?我几乎天天听见。这是我们楼下在前客堂住着的一个老太婆的哭声。”

    “这个老太婆为什么天天哭呢?”

    “为什么天天哭?儿子被捉去枪毙了,又怎能不哭呢?”

    张应生始而很平静的,这时他的话音有点凄然了。不明的电灯光似乎陡然增加了阴凄而灰黄的颜色,全室的空气也降落了一半的热度。阿贵听了张应生的话之后,一时想不出话来说,只是两眼睁着望着他。室内完全寂静下来了。经过了几分钟的光景,阿贵忽然很急促地问道:

    “被捉去枪毙了?被谁个捉去枪毙了呢?”

    “你真是糊涂!当然是被兵警捉去枪毙的!”

    “呵!应生叔,你听!似乎就在楼下又有一个女人带着哭声说话……”

    “这个说话的女人是这个老太婆的媳妇。这个女人真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女人,她真是好!吃苦,耐劳,又诚实,又勇敢,又明白事理……”

    张应生说至此地,将芭蕉扇摇了几摇,随即贴在精赤的胸膊上,沉默着不再说下去了。两眼笔直地向天花板望着,如象在深思着什么。

    “我问你,应生叔,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到底因为什么被捉去枪毙了呢?他的名字叫什么?”阿贵这样地问他,打断了他的思维。

    “那还能因为别的事情吗?他是一个C书馆的印刷工人,平素对于革命是很热心的。一月前,C书馆的工人因为要求加薪,闹成了罢工的风潮。当局说他是主要人物,是一个反动分子……就这样地捉去枪毙了!现在杀一个工人还算一回什么事情?比较一个小鸡都容易呵!唉!想起来,真是……”

    停了一忽,张应生又继续说道:

    “他的名字叫周全福。为人是极好的,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他的老婆,我们叫她做周大嫂,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女人!自从周全福死后,这个老太婆,周全福的母亲,就是由她赚钱养活。她有一架小洋机,每天替人家织袜子,还勉强可以过日子。老太婆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是一个极孝顺的儿子,这个好儿子死了,哪能不昼夜地哭呢?唉!我天天差不多都听见她的可怜的哭声。有时我去说几句话安慰她,唉!又怎么能安慰她的那一颗痛苦万丈深的心呢?她的媳妇本来是很痛苦的,不过因为老太婆这种样子,她也就不得不硬着心肠,做着很平静的样子。唉!她真是一个好女人!象她这样好的女人,我真是少见过!”

    “我想你可以娶她做老婆呵!”阿贵带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张应生听了阿贵的话,似乎有点难为情起来,便有点带气也似地说道:

    “别要胡说八道!我现在哪有闲工夫干这种事情。呵,睡觉罢,时候已经不早了,明天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张应生立起身来,走到门边,用手很小心地将门关好之后,便又走到木桌子前,将抽屉打开,取出一支很小的手枪来。他凑近灯光,看一看手枪的各部分是否有了毛病。等到详细地研究一番之后,便放在自己的枕边,即刻也就很笔直地躺下。停了一忽,他向阿贵问道:

    “我们将电灯闭起来睡好吗?”

    阿贵这时见了手枪之后,起了一种心思,并没有用话回答他,只向他点一点头,表示同意。张应生随又立起身来将电灯闭下,等到闭下之后,便又很平静地向地板躺下。临睡觉时,将手枪放在枕边,这是他的习惯,而且是应当的事情。谁个也不能断定夜间不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巡捕来捉他,也许有人要来暗算他……总而言之,他应当时时刻刻有正当的防备。而且这一支小小的手枪与他的生命有很深切的历史。一方面,倘若不是因为有了这一支小小的手枪,那他的性命久已没有了。一方面,这一支小手枪并不是用钱买来的,而是用性命换来的:这是今年三月间他从敌人————一个奉军的军官的手中夺取来的。在他的生命史中,无论他能否看得见他所想的伟大的理想之能否实现,但是这一支小手枪却是他所得着的胜利品,却是他的一个可宝贵的纪念物。因此,应生在劳苦的秘密的工作中,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安慰他,能够安慰他的只有这一支与他相依为命的手枪。

    奔波了全日,现在应当是张应生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一个体力和智力都很健全的工人,生活的格式对于他,只是革命,工作,思想,休息。这里所说的休息并不是什么安逸的例外的娱乐,而是一种必要的动作————睡觉。于是张应生不几分钟的光景,便呼呼地入梦了。

    阿贵这时在平静地躺着,但是没有睡。他或许想如张应生一样,呼呼地入了梦,可以抛弃一切烦人愁思。但是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他一是因为在白天睡得太足了,二是因为张应生的那一支小手枪引动了他的思维,他知道这一支手枪的来历,也知道张应生是如何地爱护它。

    “如果我开口向他借,”阿贵这样自问自地想道,“那他是不是答应我呢?……”接着阿贵便决定了:“恐怕他一定是不答应的。而况且他又不赞成我做这一件事情,……那他一定不答应我的。”阿贵想来想去,结果只有失望。但是在别一方面,阿贵是决定了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以为不把张金魁打死,那他简直没有做人的资格。这种决定在阿贵的心里,已如泰山的稳定了,任有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移动。但是有一个问题:用什么方法将张金魁打死呢?诚如张应生所说,张金魁是一个又有力又狡狯的人,如公开地去同他厮打,那阿贵是一定要失败的。因此,阿贵一定要寻到一个妥善的方法,否则断不能成功的。阿贵起初想来想去,想不出适当的方法,等到他见着了张应生的手枪,便一时间乐将起来了,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可以致张金魁死命的东西。但是忽而想到这支手枪毕竟是张应生的,而且张应生视如自己的生命一般地宝贵它,决不会将它借给阿贵,阿贵便又失望了。

    张应生已经是深深地睡着了,对于阿贵在床上翻来复去的声音,并没有一点儿觉到。冷静的夜月光亮从窗口透将进来,皎洁地照到张应生的头部,————一支小小的手枪很分明地在张应生的枕边躺着。阿贵侧着身子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躺在张应生枕边的小手枪,而一副脑筋全盘地用到幻想上去:如果他有了这一支手枪,他应当怎么样才能将张金魁打死……

    忽然间又听着楼下老太婆的哭声,阿贵的心为之冷战了一下。他不禁将他的思维暂时挪到老太婆的身上了:老太婆的命运是这样地悲惨,她的媳妇是这样地贤明,做官的人是这样地残酷……现在的世界简直是不成一个世界,该有多少悲惨的事情呵!这样的世界简直不如把它消灭掉还好些!……

    “但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呢?”阿贵忽然将念头一转,想到自己的家内。“他俩在家也不知怎么样在想我呵!他俩也真是吃苦的命,唉!他俩简直是活受罪!已经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是辛辛苦苦的!……”阿贵想到此地,心中不禁有点难过起来,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倘若我被捉去枪毙了,”阿贵又继续想道,“也不知他俩将要怎么办呵。周全福死了,还有他的贤良的老婆养活他的母亲;如果我死了的时候,那我的父母将靠着谁养活呢?……”阿贵暗杀张金魁的决心,至此时不禁动摇了一下。他的爸爸和妈妈的一双可怜的形象,萦回于他的脑际,并觉着他俩已经如同在自己的面前站着,表现着可怜的衰老的面容,射着哀求的眼光。阿贵有点茫然了:怎么办呢?照着自己的决定去做好呢,还是为着这两位可怜的老人的原故,打消自己的念头好呢?……阿贵踌躇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将牙齿一紧,下了最后的决心:“我也问不了这许多!世界上的苦人多着呢,反正我也问不了这许多!阿贵!你照着原来的决定做去罢!”

    “但是我用什么东西去把张金魁打死呢?”阿贵现在所为难的就是在这一个问题的身上。这时在月光照着下的张应生的面容,似乎在那里轻轻地微笑,阿贵忽然注意到这个,便暗暗怀疑起来:“难道他没有睡着么?难道他已猜透了我的心思,在那里暗暗地笑我么?”阿贵遂将头轻轻地抬起来,仔细地向张应生的面孔审视一番,见着他仍然是睡熟的样儿,这才放了心。枕边的一支小手枪还是在静静地躺着,阿贵又将目光注到它的身上。忽然他的脑海里起了一层波纹,发生了一种新的思想:“我可不可以将它偷到手里呢?……用了之后我还是可以还他的。向他公开地借,那他一定是不肯的,不如我来实行偷的办法。能不能将张金魁打死,那就全靠这一支手枪了。应生叔,请你原谅我罢!我是没有别的法子想呵。”想到此地,阿贵便轻轻地离开了床,走到张应生的身边。不知怎的,他这时的一颗心忽然枯里枯通地跳起来了。他即时觉悟到是在做贼,而做贼是一件很不正当的行为。他弯了几下腰,试几试伸手去拿那一支手枪,但是总没有勇气把它拿到手里。忽然张应生翻了一身,口中又咕噜了一句什么也似的,这可是把阿贵几几乎吓倒了。他的一颗心越发跳得厉害,似乎已经做了一桩大的罪过,现在要受刑的样子。始而他以为张应生已经觉察到了,后来见着张应生翻了身之后没有动静,才知道张应生还在梦中,这才略略放了一点心。他又试伸了几下手,已经挨着了手枪的身子,但总是缩将回来,没有把它拿到手里的勇气。

    “喂,我连偷一支手枪都不敢偷,还能去把张金魁打死吗?好无用的东西!”他这样地将自己责骂了一番之后,便战兢兢地伸手把手枪拿起来了。他不敢即时就拿起脚步走开张应生的身边,默等了一二分钟之后,决定张应生毫没有一点儿觉察,才轻轻地走至门边,用手很小心地将门开了,生怕弄出了一点儿声音。从前他不知做贼是怎样地做法,现在他却很本能地得到了做贼的方法。他轻轻地移动脚步,慢慢地走下楼梯;走两步之后,他总要停一下听听动静,不敢一下子就走出后门。最后,他是很平安地走出后门了。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全城沐浴在银白色的光海里。居民都在梦里,周遭是异常地寂静。这时伴着阿贵的只有斜长的他自己的影子,一支冰冷的手枪。“怎么办呢?现在至迟不过是半夜罢,我将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过手枪总算是已经到手了。……”在月光底下,阿贵将手枪仔细地审视了一番,又用手举了几举,练习射击的架式。他不禁满意地向着明月微笑了一笑。这时凉爽的晶莹的明月,也似乎了解了阿贵的快乐与得意,便也就回答了阿贵一个圆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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