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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 酸楚襟怀当前还祝福 倥偬戎马暗里突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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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甘积之手按了桌子,正向外面看着去的时候,恰好有一个海甸拉人力车的熟车夫,由店门口拖了车子过去。积之忽然心里一动,立刻就昂着头向外面叫了一声张三。那张三停了脚向里望着道:“这不是甘二爷,你在哪儿发财呀?”

    积之会了酒饭账,走了出来,向他道:“张三,我要进城去,你能够拉我一趟吗?”

    张三道:“有买卖为什么不做,你就请上车吧。”

    积之道:“你也没有说要多少钱。”

    张三道:“二爷的事,那有什么不好说的,把你送去城里,你赏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你给一个铜子儿,我也要。”

    积之听他说得如此客气,也就只好不说价钱就坐上车子去了。

    这张三正是一个喜欢说闲话的人,就拉着车子气喘喘地问道:“二爷,好久没见,你是在城里头发财吧?”

    积之笑道:“我不在城里住,更也谈不上发财。”

    张三道:“你不到海甸宅里去吗?”

    积之道:“那是我哥哥家里,我不去。街坊都是以前的那个样子吧?”

    张三道:“有点变动了,东头李家,他们老爷子死了。你们隔壁的吴老三搬了家了,现时住着做买卖的。还是你现对门的杨家很好,现时搬了个连长来。他家那老姑娘,现在摩登了,也讲个自由呢,和那个赵连长,讲上自由恋爱了。哈哈!”

    说着失声一笑。积之心里扑通通的跳了几下,沉住了气问道:“什么叫自由恋爱?我倒不懂。”

    张三道:“你别说笑话了,恋爱自由四个字,你都会不懂?说一句俗话吧,就是她自配才郎要嫁那个赵连长了。”

    积之虽然是对了张三的背坐着的,可是听了他这话,也不由得脸上红了一阵。默然了一会,然后问道:“你们拉车的人,停在什么地方,就喜欢道论这个地方住家的人,你信口胡诌的吧?”

    张三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就站住了脚,回转头来向他望着道:“二爷,你不信,咱们绕着一点儿弯子走,在海甸街上走过去,也许咱们碰着那个好机会,就瞧见他俩在街上挽着手胳臂走路。”

    积之猛然地答道:“那也好。”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子拉着飞跑,奔向海甸大街而去。积之坐在车上,眼见海甸的街市,快到眼前了,忽然用脚在车踏板上连连顿了几下道:“别向前拉,别向前拉,我不到海甸去。”

    张三道:“拉到了这里,不走海甸,可没有路走。”

    他口里如此说着,车子是照样的向前拉。积之不能拦住他,又不好意思跳下车来,就在车上叹了两口气。张三心里,倒有些奇怪,把他拉上海甸走一趟,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为什么倒要心里这样不痛快。因之他将车子拉一截路,少不得又回头向积之看上两眼。积之深怕让他看出了,自己有什么吃醋的意味。于是笑道:“你要拉我到海甸去,我就让你拉去吧。”

    张三笑道:“真的,我不冤你,他们两个人要好着啦,常时手牵手的上乳茶铺子里去谈心。不信,你到乳茶铺里去打听打听。”

    积之笑道:“我有那样喜欢管闲事吗?”

    张三笑着,也就把车子拉了飞跑到海甸街上来。

    积之自己心里想着,总是曾在这海甸街上住过的人,就是坐了车子,在街上经过一趟,这也是极平常的事,又何必自难为情。就板住了面孔,由张三拉着。偶然一抬头,就看到那家乳茶铺屋檐下,悬了一条布市招,在空中飘荡,门口放了木架子,上面架着一把大铜水壶。只看那壶嘴子里,热气阵阵地向外喷着,便联想到热水冲藕粉的那种情形,就用脚在车板上连连踏了两下道:“停下来,我进去吃点东西。”

    张三虽然将车子停下来了,可是他心里也就想着,难道二爷肚子里有销食虫,刚才他由饭馆子里出来的,怎么这会子又要进去吃点心?可是乳茶铺里的店伙,已经笑着向积之表示欢迎了。他道:“嘿!二爷多时不见,在哪儿发财?”

    积之点着头,走到一个散座边坐了下来。店伙道:“二爷怎么不到雅座里去?雅座里现在空着。”

    积之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老上雅座。”

    店伙也微笑着点了一点头。积之道:“你给我煮一杯热热的咖咖来喝,我吃了油腻的东西,肚子里应当冲刷一下。”

    店伙道:“你在哪儿喝酒来着,我知道。”

    积之道:“这可怪了,我在哪里吃酒,你会知道,你且说出来听听,看你说的对不对?”

    店伙道:“听说杨家老姑娘,就在这几天放大定,也许你是来贺喜的,你和他……她家老太太不坏。”

    这店伙把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这话有些冒昧,因之连抬着两下肩膀就笑了一笑。积之虽觉得他的话近于冒昧,然而这是事实,有什么法子可以否认,也就只好微微一笑,对付着过去就算了。店伙自到厨房里去取咖啡,把这话扯开了。积之一人坐在散座上想着,不料赵连长真娶了桂枝,把我蒙在鼓里了。这样看起来,女子没有一个不慕虚荣的。桂枝对我说,我为了饭碗,不敢得罪哥哥,认我是个势利薰心的人。可是到了她自己呢,她就可以丢了患难朋友,去嫁现成的连长了。一个连长,也不过是起码小军官,这有什么了不得。他想到了这里,情不自禁地,捏了拳头,就在桌上一捶。店伙正两手捧了咖啡杯子,要向桌上放下来,听到扑通一下响,将杯子里的水溅荡得满瓷碟子。身子向后一缩,望着积之发了呆。积之自己,立刻也就省悟过来了。便笑道:“你们是新开不到一年的铺子,为什么这桌子,也是摇摇不定?”

    店伙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是替自己整理桌子,这倒是自己错怪了人了。于是带了微笑,将咖啡杯子放在桌上,可是他那双眼睛,依然对着他不住地偷看。积之见白糖块罐子,放在桌子中间,于是用铜夹子,夹了一块糖到杯子里,又夹了一块糖到杯子里去,自己的一双眼睛,却射过糖罐子以外去。全身都麻木了,不知所云。偶然一低头,却看到咖啡杯子里放的糖块,已经伸出水外来,咖啡里面放了这些个糖,却应该甜到什么程度哩?于是一看面前无人,就将杯子里的糖块,望外挑了出去。自己原是打算挑出来,放到托杯子的瓷碟子里去的。两只眼睛,却望到对面墙上一张点心价目表。及至把那价目表看完了更是糟透了,原来都把连渣滞汁的一些糖水,舀到一碟子鸡蛋糕里面去了。这真是糟糕,店伙来看到,不要说自己是发了神经病吗?回头一看,店伙并不在这里,就冷不防的,将这碟子鸡蛋糕往盂子里一倒。他刚倒完毕,店伙也就来了。他心里想着,这也是真快,他先是不吃东西,怎么一会子工夫,就把一碟子鸡蛋糕,吃了一个光。积之看到店伙向他注意,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匆匆地喝完了那杯咖啡,会了钞,就起身出来。

    那个拉车的张三,把车子放在这里,人却不见了。积之念他是个卖苦力的人,总得等他来,给他的车钱,于是就站在大门口,徘徊着等他回来。不料等了许久,尚不见他回来,心里想着,在街边上傻站,也会引着人家疑心,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如在海甸街上,走着绕两个圈圈,看看海甸街上最近的情形如何,回头再来,大概也不晚,他于是信步所之的走了去。说也奇怪,他这两条腿,不必得着他的命令,已经向杨家老姑娘的门口走来。原来的意思,以为不过走到那条街上看看,到了那条街上以后,他又想着,既然到了这里,索兴到杨家门口去看看也好。好在那大门口并不见有人,便是走过去,也不妨事,于是他半年来所羞着重过的杨家门首,竟是走到了。他们家那两棵大柳树,在屋顶上撑出两重小青山,表现出这里是春色很深。他的初意,或者也以为是桃花人面,看看空大门而已。及至刚走到那大门口时,在杨柳青青的树荫里,恰好男男女女拥出来一大群人,其中有人穿黄色军服的,和穿粉红色长夹衣的,却是分外地让他注意。这就因为一个是赵自强,一个是杨桂枝。何况杨柳青青外,来一个淡红衫的女子,十分刺激人,积之突然地看到,不免怔了一怔。因为桂枝除了身上那件粉红色绸褂子而外,辫子已经剪了,头发今天也烫着堆云式了。在头发周围,就压着一根红色丝带。脸上那是不消说,便是浓淡得宜的脂粉。在她左耳边鬓发之下,斜着倒插了一朵红绒花。那活显着是一个新娘子打扮。凡青年人看到新娘子,都是不免有一种欣悦的样子的。可是这时积之看到了新娘子,却好像是一支利箭,对胸穿了过来。当他这样走着愣了的时候,这位杨老太太江氏,早就看到了。恐怕会闹出什么笑话来,三脚两步的,抢到了积之面前,就向他笑道:“甘二爷你怎么也知道了,今天是我们姑娘订婚的日子。现在正要去照相啦。”

    积之虽然是发愣,那也不过两分钟的工夫,这个时候,他就早醒悟过来了,若在许多人面前,发出呆样了,那岂不是一桩笑话?于是也就勉强撑出笑容来道:“这可是巧啦,居然让我赶上了喜酒了。”

    赵自强也就早已看到了他,也抢上前两步,和他握着手。积之遥撼着他的手道:“赵连长,我还不曾来谢谢你呢,蒙你的介绍,给我找了那样一个有工可做,无气可受的位置。今天我算来得巧,没有什么可恭贺的,祝你们白头到老吧。”

    他口里如此说着,眼睛已是远远地向桂枝的身上射了过去。桂枝虽然在大门里面站着,她那一双眼睛,又何尝不是闪电似的,射到积之的身上。这时四目相射,桂枝另外嫁了一个人了,对于这位情场失意者,自不无有些愧对的意思,所以她虽十分的镇静着,然而心里头一阵阵地热气,依然向脸上烘托出来,不由得她不把头低了下去。赵自强对于积之和桂枝的以往关系,在理想上,多少是知道一点的,这时看着他那副勉强发笑的脸色,心中也很是恍然,便将另一只手拍了积之的肩膀道:“回头我把事情办完了,找个地方,咱们喝两蛊。”

    他说着话,回头看时,两家贺喜的宾客,一大群人拥在身后,哪里能容他站在这里说笑话,只得向积之点了个头道:“请到里面坐坐,我一会儿就来。”

    说毕,他让一班人,蜂拥着走了。除了初见积之一怔,然后微笑着点了一个头而外,他并没怎样深切的去打招呼。积之眼望了这一群人,遥遥而去。心里想着,我迟不来,早不来,赶上他们订婚的日子跑了来,这真好像和他们道喜来了。我虽是不嫉妒,也没有这样大的雅量吧?在大门外怔怔站了一会,依然回到乳茶铺门口,坐了张三的车子,向西直门去了。赵自强随着一群人回来的时候,不见了他的踪影,身上倒干了一身汗,当然,也是不肯再问的了。

    今天赵杨两家,都是充满了洋洋的喜事,赵家的北面正屋子里,两三张方桌子,上面放满了茶碗,烟卷盘,干果碟子,地下是糖子包皮,瓜子壳花生壳也铺满了。屋子里人声喧哗着,嘻笑着,空间是雾气腾腾的。并不是真有雾,乃是宾客们抽烟喷出来的烟,塞满了空间了。这边杨家的三间小屋子,也是坐满了女客,海甸这地方,究竟还要算是半乡半市,所以妇女们,也就同样的沾染着城市里的新式化装习气,所以这所屋子里,也就充满了胭脂花粉香味。桂枝坐在自己一张炕上,一大群穿红着紫的姑娘,和她谈话说笑,当然她在这一段光阴里,也是十分地陶醉了。平常办喜事的人家,除了举行寻常仪式之外,无非是吃烟赌钱,赵杨两家,今天也不能例外。赵自强今天请了一整天的假,军营里一切的事情,都已置之脑后,只在家里,陪着宾客打牌。有时借着周旋杨家来宾的机会,还要到前面院子里去,稍坐一会,和桂枝谈上一两句话。所以他虽然是感到二十四分的忙碌,在这里面依然不会减少他的乐趣。

    这一天他忙过去了,到了次日清晨六时,他就起床了。因为军营里的军纪,规定了是要六点钟以前回营的,所以也就不能不在六时以前起床。他匆匆忙忙地出了大门,就向西苑大营走来。这个时候,乡下还没有人力车子出来营业,他一个人走到旷野里来,并不见什么人行走,东方树杪上,发现了一大片金黄色的云彩,将那金黄色的光,平射到麦田里来。那一尺长的麦苗,田野里是互相接连着,犹如在大地上盖了一床很厚的绿毯。北方路旁的柳树,在这时正是发育得最茂盛的季节,偶然经过树荫,空气流动着,似乎带了一种微微的清香,送到人的鼻子里来。人呼吸了这种空气,精神上自然是感到了一种愉快,就是走起路来,也觉得有劲。赵自强在这个时候,一切都感着有兴味,心想以后,结了婚,来往这西苑海甸的大道上,恐怕是更要频繁,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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