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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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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不相信你的干爹呢?干爹难道会害你吗?骗你吗?……’

    “‘是,是————的!干爹!……’他一边走,低头回答道。并且我还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渐渐变得酸硬起来了,这时候我因为怕又要刺痛了他的心,便不愿意再追上去说什么。我只是想,先生,这孩子到底怎样了呢?唉,唉,他完全给曹德三的好听的话迷住了啊!……

    “就是这样地平静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相安无事。虽然这中间我的那愚懦的亲家公曾来过三四次,向我申诉过一大堆一大堆的苦楚,说过许多‘害怕’和‘耽心’的话。可是,我却除了劝劝他和安慰安慰他之外,也没有多去理会他。一直到前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的晚上,那第二次祸祟的事,便又突然地落到他们的头上来了!……

    “那一晚,当大家正玩龙灯玩得高兴的时候,我那干儿子汉生,完全又同前次一样,勿勿地、气息呼呼地溜到我这里来了。那时候,我正被过路的龙灯闹得头昏脑胀,想一个人偷呆在屋子里,点一支蜡烛看一点书。但突然地给孩子冲破了。我一看见他进来的那模样,便立刻吓了一跳,将书放下来,并且连忙地问着:

    “‘又发生了什么呢,汉生?’我知道有些不妙了。

    “他半天不能够回话,只是睁着大的、黑得怕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怎样呢,孩子?’我追逼着,并且关合了小门。

    “‘王老发给他们弄去了————李金生不见了!’

    “‘谁将他们弄去的呢?’

    “‘是曹————曹德三!干爹……’他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两线珍珠一般的大的眼泪,便滔滔不绝地滚出来了!

    “先生,您想!这是怎样的不能说的事啊!

    “那时候,我只是看着他,他也牢牢地望着我……我不做声他不做声!……蜡烛尽管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摇得飘飘动动!……可是,我却寻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我虽然知道这事情必然要来了,但是,先生,人一到了过分惊急的时候,往往也会变得愚笨起来的。我当时也就是这样。半天,半天……我才失措一般地问道:

    “‘到底怎样呢?怎样地发生的呢?……孩子!’

    “我不知道。我一个人等在王老发的家里,守候着各方面的讯息,因为他们决定在今天晚上趁着玩龙灯的热闹,去捣曹大杰和石震声的家。我不能出去。但是,龙灯还没有出到一半,王老发的大儿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他说:“汉叔叔,快些走吧!我的爹爹给曹三少爷带着兵弄去了!李金生叔叔也不见了!……”这样,我就偷着到您老人家这里来了!……’

    “‘唔……原来……’我当时这样平静地应了一句。可是忽然地,一桩另外的、重要的意念,跑到我的心里来了,我便惊急地说:

    “‘但是孩子————你怎样呢?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在我这里呢?他们是不是还要来寻你呢?……’

    “‘我不知道……’他也突然惊急地说————他给我的话提醒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寻我?……我怎么办呢?干爹……’

    “‘唉,诚实的孩子啊!’先生,我是这样地吩咐和叹息地说:‘你快些走吧!这地方你不能久留了!你是————太没有经历了啊!走吧,孩子!去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躲避一下!’

    “‘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干爹?’他急促地说:‘家里是万万不能去的,他们一定知道!并且我的爹爹也完全坏了!他天天对我罗嗦着,他还羡慕曹三忘八“首告”得好————做了官!……您想我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

    “先生,这孩子完全没有经历地惊急得愚笨起来了。我当时实在觉得可怜、伤心,而且着急。

    “‘那么,其他的朋友都完全弄去了吗?’我说。

    “‘对的,干爹!’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人哩!我可以躲到杨柏松那里去的。’

    “他走了,先生。但是走不到三四步,突然地又回转了身来,而且紧紧地抱住着我的颈子。

    “‘干爹!……’

    “‘怎么呢,孩子?’

    “‘我,我只是不知道:人心呀————为什么这样险诈呢?……告诉我,干爹!……’

    “先生,他开始痛哭起来了,并且眼泪也来到了我的眼眶。我,我,我也忍不住了!……”

    刘月桂公公略略停一停,用黑棉布袖子揩掉了眼角间溢出来的一颗老泪,便又接着说了:

    “‘是的,孩子。不是同一命运和地位的人,常常是这样的呢!’我说,‘你往后看去,放得老练一些就是了!不要伤心了吧!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了。孩子,去吧!’

    “这孩子走过之后,第二天……先生,我的那蠢拙的亲家公一早晨就跑到我这里来了。他好像准备了一大堆话要和我说的那样,一进门,就战动着他那猪鬃一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吃吃地说:

    “‘亲家公,您知道王、王老发昨、昨天夜间又弄去了吗?……’

    “‘知道呀,又怎样呢?亲家公。’

    “‘我想他们今天一、一定又要来弄、弄我的汉生了!……’

    “‘您看见过您的汉生吗?’

    “‘没有啊————亲家公!他昨天一夜都没有回来……’

    “‘那么,您是来寻汉生的呢?还是怎样呢?……’

    “‘不,我知道他不在您这里。我是想来和您商,商量一桩事的。您想,我和他生、生一个什么办法呢?’

    “‘您以为呢?’我猜到这家伙一定又有了什么坏想头了。

    “‘我实在怕呢,亲家公!……我还听见他们说:如果弄不到汉生就要来弄我了!您想怎样的呢?亲家公……’

    “‘我想是真的,亲家公。因为我也听见说过:他们那里还正缺少一个爹爹要您去做呢。’先生,我实在气极了,‘要是您不愿意去做爹爹,那么最好是您自己带着他去将您的汉生给他们弄到,那他们就一定不会来弄您了。对吗,亲家公?’

    “‘唉,亲家公————您为什么老是这样地笑我呢?我是真心来和您商量的呀!……我有什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呢!唉,唉!亲家公。’

    “‘那么您到底商量什么呢?’

    “‘您想,唉,亲家公,您想……您想曹德三少爷怎样呢?……他,他还做了官哩!……’

    “‘那么,您是不是也要您的汉生去做官呢?’先生,我实在觉得太严重了,我的心都气痛了!便再也忍不住地骂道:‘您大概是想尝尝老太爷和吃人的味道了吧,亲家公?……哼哼!您这好福气的、禄位高升的老太爷啊!……’

    “先生,这家伙看到我那样生气,更吓得全身都抖战起来了,好像怕我立刻会将他吃掉或者杀掉的那样,把头完全缩到破棉衣里去了。

    “‘唔,唔————亲家公!’他说,‘您,怎么又要骂我呃?我又没有叫汉生去做官,您怎么又要骂我呢?唉!我,我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别人家呀!……’

    “‘那么,谁叫您说这样的蠢话呢?您是不是因为在他家里做了一世长工而去听了那老狗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呢?想他们会叫您一个长工的儿子去做官吗?……蠢拙的东西啊!您到底怎样受他们的笼哄、欺骗的呢?说吧,说出来吧!您这猪一样的人啊!……’

    “‘没有啊————亲家公!我一点都————没有啊!……’

    “先生,我一看见他那又欲哭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怎样的,便又突然的软下来了。唉,先生,我就是一个这样没有用处的人哩!我当时仅仅只追了他一句:

    “‘当真没有?’

    “‘当真————一点都没有啊!————亲家公。……’

    “先生,就是这样的,他去了。一直到第六天的四更深夜,正当我们这山谷前后的风声紧急的时候,我的汉生又偷来了。他这回却带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木匠李金生。现在还在一个什么地方带着很多人冲来冲去的,但却没有能够冲回到我们这老地方来。他是一个大个子,高鼻尖,黄黄的头发,有点像外国人的。他们跟着我点的蜡烛一进门,第一句就告诉我说:王老发死了!就在当天————第四天的早上。并且还说我那亲家公完全变坏了,受了曹大杰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想先替汉生去‘首告’了,好再来找着汉生,叫汉生去做官。那木匠并且还是这样地挥着他那砍斧头一样的手,对我保证说:

    “‘的确的呢,桂公公!昨天早晨我还看见他贼一样地溜进曹大杰的家里去了。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包,您想我还能哄骗您老人家吗,桂公公?’

    “我的汉生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失神地、忧闷地望着我们两个人,他的眼睛完全为王老发哭肿了。关于他的爸爸的事情,他半句言词都不插。我知道这孩子的心,一定痛得很厉害了,所以我便不愿再将那天和他爹爹相骂的话说出来,并且我还替他宽心地说开去。

    “‘我想他不会的吧,金生哥!’我说,‘他虽然蠢拙,可是生死利害总应当知道呀!’

    “‘他完全是给怕死、发财和做官吓住了,迷住了哩!桂公公!’木匠高声地、生气一般地说。

    “我不再作声了。我只是问了一问汉生这几天的住处和做的事情,他好像‘心不在焉’那样地回答着。他说他住的地方很好,很稳当,做的事情很多,因为曹德三和王老发所留下来的事情,都给他和李金生木匠担当了。我当然不好再多问。最后,关于我那亲家公的事情,大家又决定了:叫我天明时或者下午再去汉生家中探听一次,看到底怎样的。并且我们约定了过一天还见一次面,使我好告诉他们探听的结果。

    “可是,我的汉生在临走时候还嘱咐我说:

    “‘干爹,您要是再看了我的爹爹时,请您老人家不要对他责备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唉,干爹!他是什么都不懂得哩!……并且,干爹,’他又说:‘假如他要没有什么吃的了,我还想请您老人家……唉,唉,干爹————”

    “先生,您想:在世界上还能寻到一个这样好的孩子吗?

    “就在这第二天的一个大早上,我冒着一阵小雪,寻到我那亲家公的家里去了。可是,他不在。茅屋子小门给一把生着锈的锁锁住了。中午时我又去,他仍然不在。晚间再去……我问他那做竹匠的一个癞痢头邻居,据说是昨天夜深时给曹大杰家里的人叫去了。我想:完了……先生。当时我完全忘记了我那血性的干儿子的嘱咐,我暴躁起来了!我想————而且决定要寻到曹大杰家里的附近去,等着,守着他出来,揍他一顿!……可是,我还不曾走到一半路,便和对面来的一个人相撞了!我从不大明亮的、薄薄的雪光之下,模糊地一看,就看出来了那个人是亲家公。先生,您想我当时怎样呢?我完全沉不住气了!我一把就抓着他那破棉衣的胸襟,厉声地说:

    “‘哼————你这老东西!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告诉我————你干的好事呀!’

    “‘唔,嗯————亲家公!没有呵————我,我,没有————干什么啊!……’

    “‘哼,猪东西!你是不是想将你的汉生连皮、连肉、连骨头都给人家卖掉呢?’

    “‘没有啊————亲家公。我完全————一点……都没有啊!’

    “‘那么,告诉我!猪东西!你只讲你昨天夜里和今天一天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亲家公。我到城、城里去,去寻一个熟人,熟人去了啊!’

    “唉,先生,他完全颤动起来了!并且我还记得:要不是我紧紧地拉着他的胸襟,他就要在那雪泥的地上跪下去了!先生,我将他怎么办呢?我当时想。我的心里完全急了,乱了————没有主意了。我知道从他的口里是无论如何吐不出真消息来的。因为他太愚拙了,而且受人家的哄骗的毒受得太深了。这时候,我忽然地记起了我的那天性的孩子的话:‘不要将我的爹爹责备得太厉害了!……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得!……’先生,我的心又软下去了!————我就是这样地没有用处。虽然我并不是在可怜那家伙,而是心痛我的干儿子,可是我到底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轻易地放过他,不揍他一顿,以致往后没有机会再去打那家伙了!没有机会再去消我心中的气愤了!就是那样的啊,先生。我将他轻轻地放去了,并且不去揍他,也不再去骂他,让他溜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到了约定的时候,我的干儿子又带了李金生跑来。当我告诉了他们那事情的时候,那木匠只是气得乱蹦乱跳,说我不该一拳头都不揍,就轻易地放过他。我的干儿子只是摇头,流眼泪,完全流得像两条小河那样的,并且他的脸已经瘦得很厉害了!被烦重的工作弄得憔悴了!眼睛也越加显得大了,深陷了!好像他的脸上除了那双黑黑的眼睛以外,就再看不见了别的东西那样的。这时候我的心里的着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您们总该可以想到的吧!我实在是觉得他们太危险了!我叫他们以后绝不要再到我这里来,免得给人家看到。并且我决意地要我的干儿子和李金生暂时离开这山村子,等平静了一下,等那愚拙的家伙想清了一下之后再回来。为了要使这孩子大胆地离开故乡去飘泊,我还引出自己的经历来做了一个例子,对他说:

    “‘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处去飘游一下,不要再拖延在这里等祸事了!四处去见见世面吧!……你看干爹年轻的时候飘游过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连听都没有听到过哩。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入军营,打仗,坐班房……什么苦都吃过,可是,我还活到六十多岁了。并且你看你的定坤哥,(我的儿子的名字,先生。)他出去八年了,信都没有一个。何况你还有金生哥做同伴呢!……’

    “可是,先生,他们却不一定地答应。他们只是说事业抛不开,没有人能够接替他们那沉重的担子。我当时和他们力争说:担子要紧————人也要紧!真到最后,他们终于被说得没有了办法,才答应着看看情形再说;如果真的站不住了,他们就到外面去走一趟也可以的。我始终不放心他们这样的回答。我说:

    “‘要是在这几天他们搜索得厉害呢?……’

    “‘我们并不是死人啊,桂公公!’木匠说。

    “他们走了,先生,我的干儿子实在不舍地说:

    “‘我几时再来呢,干爹?’

    “‘好些保重自己吧!孩子,处处要当心啊!我这里等事情平静之后再来好了!莫要这样的,孩子!见机而作,要紧得很时,就到远方去避一时再说吧!……’

    “先生,他哭了。我也哭了。要不是有李金生在他旁边,我想,先生,他说不定还要抱着我的颈子哭半天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又谁知道这一回竟成了我们的永别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三

    火堆渐渐在熄灭了,枯枝和枯叶也没有了。我们的全身都给一种快要黎明时的严寒袭击着,冻得同生铁差不多。刘月桂公公只管在黑暗中战得悉索地作响,并且完全停止了他的说话。我们都知道:这老年的主人家不但是为了寒冷,而且还被那旧有的、不可磨消的创痛和悲哀,沉重地鞭捶着!雄鸡已经遥遥地啼过三遍了,可是,黎明还不即刻就到来。我们为了不堪在这严寒的黑暗中沉默,便又立刻请求和催促这老人家,要他将故事的“收场”赶快接着说下去,免得耗费时间了。

    他摸摸索索地站起身来,沿着我们走了一个圈子,深深地叹着气,然后又坐了下去。

    “不能说哩,先生!唉,唉!……”他的声音颤动得非常厉害了,“说下去连我们的心都要痛死的。但是,先生,我又怎能不给您们说完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平静日子,我们这山谷的村前村后,都现得蛮太平那样的。先生!李金生没有来,我的亲家公也没有来。我想事情大概是没有关系了吧!亲家公或者也想清一些了吧!可是,正当我准备要去找我那亲家公的时候,忽然地,外面又起了风传了————鬼知道这风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只是听到那个癞痢头竹匠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汉生给他的爹爹带人弄去了!’我的身子便像一根木头柱子那样地倒了下去!……先生,在那时候,我只一下子就痛昏了。并且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给我弄醒来的。总之,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给血和泪弄模糊了!我所看见的世界完全变样了!……我虽然明知道这事情终究要来的,但我又怎能忍痛得住我自己呢?先生啊!……我不知道做声也不知道做事地、呆呆地坐了一个整日。我的棉衣通统给眼泪湿透了。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残酷、更伤心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偏偏要落到我的头上呢?我想:我还有什么呢?世界上剩给我的还有什么呢?唉,唉!先生……

    “我完全不能安定,睡不是,坐不是,夜里烧起一堆大火来,一个人哭到天亮。我虽然明知道‘吉人天相’的话是狗屁,可是,我却卑怯地念了一通晚。第二天,我无论如何忍痛不住了,我想到曹大杰的大门口去守候那个愚拙的东西,和他拚命。但是,我守了一天都没有守到。夜晚又来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下去,就好像看见我的汉生带着浑身血污在那里向我哭诉的一样。一切夜的山谷中的声音,都好像变成了我的汉生的悲愤的申诉。我完全丧魂失魄了。第三天,先生,是一个大风雨的日子,我不能够出去。我只是咬牙切齿地骂那蠢恶的、愚拙的东西,我的牙齿都咬得出血了。‘虎口不食儿肉!’先生,您想他还能算什么人呢?

    “连夜的大风大雨,刮得我的心中只是炸开那样地作痛。我挂记着我的干儿子,我真是不能够替他作想啊!先生,连天都在那里为他流眼泪呢。我滚来滚去地滚了一夜,不能睡。也找不到一个能够探听出消息的人。天还没有大亮,我就爬起来了,我去开开那扇小门,先生,您想怎样呢?唉,唉!世界真会有这样伤心的古怪事情的————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要命的愚拙的家伙。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的呢?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唉,唉,先生!他完全落得浑身透湿,狗一样地蹲在我的门外面,抖索着身子。他大概是来得很久了,蹲在那里而不敢叫门吧!这时候,先生,我的心血完全涌上来了!我本是想要拿把菜刀去将他的头顶劈开的,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翻身去,他就爬到泥地上跪下来了!他的头捣蒜那样地在泥水中捣着,并且开始小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先生,凭大家的良心说说吧!我当时对于这样的事情应该怎样办呢?唉,唉!这蠢子————这疯子啊!……杀他吧?看那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不杀吗?又恨不过,心痛不过!先生,连我都差不多要变成疯子了呢!我的眼睛中又流出血来了!我走进屋子里去,他也跟着,哭着,用膝头爬了进来。唉,先生!怎样办呢?……

    “我坐着,他跪着。……我不做声,他不做声!……他的身子抖,我的身子也抖!……我的心里只想连皮连骨活活的吞掉他,可是,我下不去手,完全没有用!……

    “‘呜————呜……亲家公!’半天了,他才昂着那泥水沾污的头,说,‘恩、我的恩————人啊……打、打我吧!……救救,我和孩、孩子吧!呜,呜————我的恩————亲家公啊————’

    “先生,您想:这是怎样叫人伤心的话呢!我拿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情怎么办呢?唉,唉,先生!真的呢,我要不是为了我那赤诚的、而又无罪受难的孩子啊!……我当————时只是————

    “‘怎样呢?————你这老猪啦!孩子呢?孩子呢?’————我提着他的湿衣襟,严酷地问他说。

    “‘没有————看见啊!亲家公,他到————呜,呜,————城、城里,粮子里去了哩!————呜,呜……’

    “‘啊————粮子里?……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跟去做老太爷呢?你还到我们这穷亲戚这里来做什么呢?……’

    “‘他、他们,曹大杰,赶、赶我出来了!恩————恩人啊!呜,呜!……’

    “‘哼!“恩人啊?”————谁是你的“恩人”呢?……好老太爷!你不要认错了人啦……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儿子的“恩人”,也只有曹大杰才是你自己的恩人呢!……’

    “先生,他的头完全叩出血来了!他的喉咙也叫嘶了!一种报复的、厌恶的、而且又万分心痛的感觉,压住了我的心头。我放声大哭起来了。他爬着上前来,下死劲地抱着我的腿子不放!而且,先生,一说起我那受罪的孩子,我的心又禁不住的软下来了!……看他那样子,我还能将他怎么办呢?唉,先生,我是一生一世都没有看见过蠢拙得这样可怜的、心痛的家伙呀!……

    “‘他、他们叫我自己到城、城里去!’他接着说,‘我去了!进、进不去呢!呜,亲家————恩人啊!……’

    “唉,先生!直到这时候,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了。我说:‘老猪啦!你是不是因为老狗赶出了你,而要我陪你到城里的粮子里去问消息呢?’先生,他只是狗一样地朝我望着,很久,并不做声。‘那么,还是怎样呢?’我又说。

    “‘是,是,亲家恩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恩————恩人啊!……’

    “就是这样,先生!我一问明白之后,就立刻陪着他到城里去了。我好像拖猪羊那样地拖着他的湿衣袖,冒着大风和大雨,连一把伞都不曾带得。在路上,仍旧是————他不作声,我不作声。我的心里只是像被什么东西在那里踩踏着。路上的风雨和过路的人群,都好像和我们没有关系。一走到那里,我便叫他站住了,自己就亲身跑到衙门去问讯和要求通报。其实,并不费多的周折,而卫兵进去一下,就又出来了。他说:官长还正在那里等着要寻我们说话呢!唔!先生,听了这话,我当时还着实地惊急了一下子!我以为还要等我们,是……但过细一猜测,觉得也没有什么。而且必须要很快地得到我的干儿子的消息,于是,就大着胆子,拖着那猪人进去了。

    “那完全是一个怕人的场面啦!先生。我还记得:一进去,那里面的内卫,就大声地吆喝起来了。我那亲家公几乎吓昏了,腿子只是不住地抖战着。

    “‘你们中间谁是文汉生的父亲呢?’一个生着小胡子的官儿,故意装得温和地说。

    “‘我————是。’我的亲家公一根木头那样地回答着。

    “‘好哇!你来得正好!……前两天到曹大爷家里去的是你吗?’

    “‘是!……’老爷!’

    “唉,先生!不能说哩。我这时候完全看出来了————他们是怎样在摆布我那愚拙亲家公啊!我只是牢牢地将我的眼睛闭着,听着!……

    “‘那么,你来又是做什么的呢?’官儿再问。

    “‘我的————儿子啦!……老爷!’

    “‘儿子?文汉生吗?原来……老头子!那给你就是喽!————你自己到后面的操场中去拿吧!……’

    “先生,我的身子完全支持不住了,我已经快要昏痛得倒下去了!可是,我那愚拙的亲家公却还不知道,他似乎还喜得、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听着:他大概是想奔到后操场中去‘拿儿子’吧!……突然地,给一个声音一带,好像就将他带住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老东西!’

    “‘我的————儿子呀!’

    “先生,我的眼越闭越牢了,我的牙关咬得绷紧了。我只听到另外一个人大喝道:

    “‘哼!你还想要你的儿子哩,老乌龟!告诉你吧!那样的儿子有什么用处呢?“为非做歹!”“忤逆不孝!”“目无官长!”“咆哮公堂!”……我们已经在今天早晨给你……哼哼!枪毙了————你还不快些叩头感谢我们吗?……嗯!要不是看你自己先来“首告”得好时……’

    “先生!世界好像已经完全翻过一个边来了!我的耳朵里雷呜一般地响着!眼睛里好像闪动着无数条金蛇那样的。模糊之中,只又听到另外一个粗暴的声音大叫道:

    “‘去呀!你们两个人快快跪下去叩头呀!这还不应当感激吗……’

    “于是,一个沉重的枪托子,朝我们的腿上一击————我们便一齐连身子倒了下去,不能够再爬起来了!……

    “唉,唉!先生,完了啊!————这就是一个从蠢子变痴子、疯子的伤心故事呢!……”

    刘月桂公公将手向空中沉重地一击,便没有再作声了。这时候,外面的、微弱的黎明之光已经开始破绽进来了。小屋子里便立刻现出来了所有的什物的轮廓,而且渐渐地清晰起来了。这老年的主人家的灰白的头,仰靠到床沿上,歪斜的、微闭着的眼皮上,留下着交错的泪痕。他的有力的胡子,完全阴郁地低垂下来了,错乱了,不再高翘了。他的松弛的、宽厚的嘴唇,为说话的过度的疲劳,而频频地战动着。他似乎从新感到了一个枪托的重击那样,躺着而不再爬起来了!……我们虽然也觉十分疲劳、困倦,全身疼痛得要命,可是,这故事的悲壮和人物的英雄的教训,却偿还了我们的一切。我们觉得十分沉重地站起了身来,因为天明了,而且必须要赶我们的路。我的同伴提起了那小的衣包,用手去推了一推刘月桂公公的肩膊。这老年的主人家,似乎还才从梦境里惊觉过来的一般,完全怔住了!

    “就去吗?先生!……你们都不觉得疲倦吗?不睡一下吗?不吃一点东西去吗?……”

    “不,桂公公!谢谢你!因为我们要赶路。夜里惊扰了您老人家一整夜,我们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呢!”我说。

    “唉!何必那样说哩,先生。我只希望您们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就好了。我还罗罗唆唆地,扰了您们一整夜,使您们没有睡得觉呢!”桂公公说着,他的手几乎又要揩到眼睛那里去了。

    我们再三郑重地、亲敬地和他道过了别,踏着碎雪走出来。一路上,虽然疲倦得时时要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想起那伤心的故事中的一些悲壮的、英雄的人物,我们的精神便又立刻振作起来了!

    前面是我们的路……

    1936年7月4日,大病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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