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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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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做得太急吗?……这是替大家谋幸福的事情呀!我的心爱的姐!……譬如我们过去如果不强着替她们剪头发,她们会自己剪吗?……不强着替她们放脚,她们会不‘包细脚’吗?……不强着压制一班男人家,他们会不打老婆,不骂老婆和不折磨‘细媳妇’吗?……我的姐!一切的事情统统都是这样的呀!……又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脱离陈灯笼,我们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们那些人要再来求情和争闹呢?”梅春姐仍然虚心地犹豫着!

    “那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我的心爱的姐!————不睬她们或赶出她们,就得啦!……”

    黄停顿了一下,用了一种温和的、试探的视线,在追求和催逼着她的回话,并且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密的表情和举动。

    外面的田野中的春蛙,已经普遍地、咯咯地嚣叫起来了。这不是那凄凉的秋虫的悲咽声,这是一种快乐的、欢狂的歌唱。一阵夜的静穆和春天的野花的香气,渐渐地侵袭到这住屋的周围来了。

    梅春姐偏着头,微微地凝着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像得了什么人的暗示而觉悟过来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黄的怀抱里,娇羞地、认错似地说道:

    “对,黄啦!你的对!————我太不行了!是吗?……从明天起,我要下决心地依照你的说法去做————将那些事情统统解决下来,并且报到区会中去!……不要再给她们留情面了,是吗?……

    我得将‘细媳妇’和寡妇统统叫到我们的会中来,听她们自家的情愿!……是吗,黄啦?……”

    黄将头低下来,轻轻地吻着了她的湿润的嘴唇,开心地叫道:

    “是啦!我的心爱的姐,你怎么这些时才想清的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听到了他们这和谐的、亲爱的说话一样,便更加鼓叫得有劲起来了!……

    四

    倒不只是因为女人的会的原故,村子里又起了谣言了。而且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最初不过是三个、五个人秘密地闲谈,议论着。到后来,便像搅浑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到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个角落去了。

    谣言的最主要的一些,当然还是离不了女人会的行动,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娘的。一派人说:过了六月,便要实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说:不是的,要过七月;因为六月里女人得先举行一个“裸体游乡大会”,好让男人家去自由选择。一派人说:老头子们都危险,只要上了四十岁的年纪,统统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杀掉,免得消耗口粮。又有一派人说:孩子们也是一样,不能够走路的也统统要杀掉,而且还有人从城里和镇上亲眼看到过铁店里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铸剑,准备杀人。这就使很多够资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来了。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全村子里似乎只有老黄瓜一个人知道得非常详细————那特别是关于“公妻”和“裸体游乡”的事情。他就像一个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便告着。

    “一定的呀!”他说“我们大家都不要愁没老婆了……哈哈!妈的!真好看啦!……七月一定‘公妻’……只要你们高兴,到女人会中自由去选择好了。她们在七月以前统统要‘裸体游乡’一次的,那时候,你就可以拣你自己所喜爱的那个,带到家里来!……唔,是的呀!……‘裸体游乡’!……哈哈!……你们统统不知道吗?……那才有味啦!……告诉你……那就是————哈哈!……就是————就是————女会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妇,‘细媳妇’她们……统统脱掉衣裳……脱掉裤子……在我们的村子里游来游去!……唔!……哈哈!……你真不信吗?……我要骗了你我是你的灰孙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个————统统都露在外面哩!唔!看啦!哈哈!……哎哟!哎哟!————我的天哪!————我的妈哪!————哈哈!……”

    老黄瓜说得高兴的时候,就像已经从女会中拣得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脚蹈起来了。他的小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细线,草香荷包震得一摆一摆。如果那时有人从旁边怂恿他几句,他是很可以脱掉裤子,亲自表演一下的。

    梅春姐听到这一类的谣言,正是在一个事务纷忙的早上。她已经将很多繁重的离婚、结婚、“细媳妇”的寡妇的事情统统弄好了,准备到镇上的区会中去作报告————柳大娘匆匆地走进来了。她用了一种吃惊的、生气般的神情,对梅春姐大声地叫嚷道:

    “真的……气死人啦!……梅春姐你还不知道吗?————老黄瓜在村子里将我们造谣造得一塌糊涂了!他说,他说……我们统统,统统……”

    “啊!怎样呢?……他说?————”梅春姐尽量装得非常镇静地截着问。

    “什么‘公妻’啦!……‘裸体游乡’啦!……他就像已经亲眼看见过的一样!……那龟孙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问明白之后,便郑重地将到镇上去的事情暂时搁下,带着这些谣言亲自去找其他的会中人去了。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当他们决定要将老黄瓜抓来问一问的时候,老黄瓜却早已闻风逃避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黄从镇上回来。梅春姐气得像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羊般的,倒在他的怀抱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村子里怎样发生谣言的经过,并且还沮丧地、忧伤地叹息道:

    “黄,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这样一些不开通的人呢?他们为什么只专门造谣,诬害呢?……先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谣言。认识过后————又是谣言。后来,我们正式回到村子里来作事情了,我想谣言这该不会再落到我们头上吧!……然而现在————却连我们自家的会,都要遭他们的谣言了!……黄,他们为什么偏偏这样混账呢?……关于这些谣言,他们都从什么地方造出来的呢?……黄啦!你告诉我呀!黄啦!……”

    黄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短发,并没有即刻就答复她这问题。他的眉头深深地连锁着;他的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微微地带着一些不稳定的光彩;他的那清瘦的面容,似乎正在深思,疑虑着一桩什么未来的大祸事一样。

    梅春姐深深地诧异起来了。

    “黄啦!你为什么又不回我的话呢?”

    黄皱皱眉头,笑了一下。他说:

    “没有什么,姐!……不过,这些谣言都不是我们村子里自己造出来的!这是一条————毒计!”

    “毒计?”梅春姐吃惊地坐起来了。

    “是的,不是谣言,姐!而且听说省城里还有了大的变动哩!……昨天镇上开了一通宵的会,就专为这事情的。”

    “啊!————那怎么办呢?黄……假如省里一变动,我们现在的事情,不统统都要停下来吗?”

    “那当然不能停的!”黄站起来兜着圈子,断然地说。“莫要说这还只是些谣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么大祸发生了,我们还能抛掉这里的事情逃脱吗……姐,我们目前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干下去呢!……”

    梅春姐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却给一种数年磨折出来的苦难的意志,将她匡住了。

    “那么,假如真的要变动起来,我们后天的排新戏还排不排呢?”

    “当然排喽!————”

    黄这样一说,梅春姐便觉得一切的事,都从新得了保护似的,勇气和意志都坚强不少了。

    五

    是因为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了的病态地变化呢?还是由于局势的不安而感到忧愁、疑惧呢?……在大家不顾一切而进行排戏的那晚上,梅春姐总觉得有些像亡魂失魄那样的,连行、坐、说话,都显得难安、恍惚起来了。

    这时候,外面的谣言就像一片大大的乌云,浓雾似的、将天空和日月都几乎遮蔽着。这不是从前的那种关于梅春姐一个人的谣言了,这是关于整个的大局的啦!有人说:不但是省城里有了变动,而且县城里也开来了新的反对的兵了,镇上也显出惶惶不安的景象来了。有钱的,先前被赶出村子的人现在统统要溜回来了。他们全准备着,要和村子里各会中的人算账。并且要拿各种各样的、可怕的手段,来报复各会中的人。关于女人们,他们尤其说得恶毒:入过会的,抓来————杀!不曾入会而剪掉了头发的,现在统统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岳山去给和尚!……

    然而,他们却还像并不知道的那样,仍然在关帝爷庙中排他们的戏。那戏是黄亲自编作出来的。为的是要表演一个很有田地的人,剥削长工和欺压穷困女人的罪恶。因为主角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复杂的原故,除红鼻子老会长、梅春姐、柳大娘、木头壳和黄自己之外,还派人到村中去强邀了麻子婶以及很多个年轻的媳妇和小伙计们来,准备大规模地练习一次。

    黄自己扮那个有钱的,作恶的角色,戴着一撮小胡子和两片墨晶眼镜,穿一件太不相称的大袖子的袍子。红鼻子老会长仍然扮他那最熟悉的长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钱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头壳扮听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婶以下,便统统扮穷困妇人和那受剥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来反抗的种田汉。

    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乌黑天光了。一阵初夏的清凉而阴郁的空气,掠入庙堂来,扑到高高的戏台上,将一排巨大的灯光都几乎扇灭了。这时候,在野外很少能再听到快乐的、高叫的蛙声,而代替了一种新虫的悲哀的低诉。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种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脱的陷坑里,而静待着某一桩预料了的祸事的到来那样。

    角色统统分配、化装之后,便开始了第一幕的台词的口授,因为几乎是全部的演员都不识字而无法读剧本的原故,可是,黄还没有说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从外面————从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地发出着一个裂帛似的枪声来了!

    大家一怔!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与其说这是一个突然的变动,倒不如说,就是那一件约定的祸事的到来。当时每个人都迸出了一种惊悸的、仓皇的和绝望的脸色,并且开始大乱和大闹起来了!……女人们哭着!————孩子们哭着!……年轻力壮的人们都急忙地冲出到庙门的外面,开始向黑暗中飞逃了!……

    这真是一件惊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黄急忙地用了一种迅速的、猫儿扑鼠般的手法,将那排巨大的灯光统统扑灭了。梅春姐惊心地、惶悚地、紧紧地靠着他的身子,并且不能抑制地、悲伤地战栗着!

    红鼻子老会长和柳大娘都摸着、跌着、从黑暗中逃跑了。木头壳背着他的妈妈麻子婶,由竹篱笆的狗洞中钻出去……

    黄急忙地、下死力地将梅春姐拖着、拉着,从一道窄门中溜了出来,这时候,大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留着了。他喘息地一边抹掉了他的那撮假的小胡子和墨晶眼镜,一边将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称的袍子,脱下来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们到哪里去呢?”梅春姐嘶声地、战栗地摸着她的大肚子呜咽着!

    “不要响!……姐!……轻声些!……”黄尽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诉。

    他们背着枪声的方向,轻轻地、匍匐地、爬过了一条田塍,爬过了一个高高的丘冢、一条茅丛的小路和一段短桥!……

    当他们快要爬到那湖滨的时候,……突然地给一个东西一绊!————梅春姐和黄便连身子都给绊倒下来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连忙捉着,抓住着他们的胸襟!————当他们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情之后,便一齐震得、疼痛得昏迷过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开始飘飞着一阵细细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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