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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顷稻花香”,也须是费他夜夜“一天风露”始得。不见六一《丰乐亭记》道:“幸生无事之时也。”若是常人,幸生便了,稼轩则非常人也,自然胸中别有一番经纶,教他从何处自在起?从何处闲起?从何处恬适起?然则辛词只作到个当行即得,不自在也罢。

    鹊桥仙

    赠鹭鸶

    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  白沙远浦,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听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

    词中有所谓俳体者,颇为学人诟病。苦水却不然。窃以为俳体除尖酸刻薄、科诨打趣及无理取闹者外,皆真正独抒性灵之作也。以其人情味独重故。词之初兴,作者本无以正统文学自居之观念,且亦无取诗而代之之野心。俳体虽不为士大夫所尚,而亦不为士大夫所鄙弃,间有所作,其高者真有当于温柔敦厚之旨。如只以清新活泼目之,尚是皮相之论也。自白石梦窗而后,一力趋于清真雅正,吾亦不识其所谓清真雅正,果到如何程度。要之学力日深,天机日浅,而吾之所谓俳体者,乃遂窒息以死于士大夫之笔下矣,是真令人不胜其惋惜之至者也。即如稼轩此词,忽然对着鹭鸶,大开谈判,大发议论,岂不即是俳体?然而何其温柔敦厚也。是盖不独为俳体词之正宗,即谓为一切词皆应如此作,一切诗文皆应如此作,即做人亦应如此做,亦何不可之有?开端二语,莫单单认作近代修辞学中之拟人格,情真意挚,此正是静安先生所谓之“与花鸟共忧乐”,而亦即稼轩词中所谓之“山鸟山花好弟兄”也。“溪里鱼儿堪数”,写得可怜,便有向白鹭告饶之意。至“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辛老子胸襟见解,一齐倾倒而出,不须苦水饶舌。然白鹭生性,以鱼为养,如今靳其食鱼,岂非绝其生路?主人怜鱼,固已。若使鹭也怜鱼,则怜鹭之谓何也?是以过片又听其飞去沙浦泥渚,尽饱虾鳅,且嘱其饱食重来,何以故?怜之也。此等俳体,是何等学问,民胞物与,较之谈风月,说仁义,是同是别?不此之会,而徒以游戏视之,错下一转语,五百世堕野狐身,更不须说,吃棒有分。或有人问:审如辛言,为主人,为鹭,为鱼,计已三得。奈虾鳅何?不见当年世尊在室罗筏城,祇园精舍,为大众演说戒杀,亦令比丘食五净肉。且曰:“如婆罗门地多蒸湿,加以沙石,草莱不生。我以大悲神力所加,因大慈悲,假名为肉,汝得其味。”如今辛老告彼白鹭听饱虾鳅,亦同此义。然如此说,是出世法。如依世法,则彼虾鳅,只堪鹭食。譬如莳花,必芟恶草,佳花始茂。倘若怜草,如何怜花?倘若怜花,无须怜草。鹭饱虾鳅,其义犹是。颇有人问:葛藤至是,有剩义无?苦水应曰:今我所说,至是为止,皆是剩义,非第一义。如何方是其第一义?俟于下节,续起葛藤。

    夫苦水之说此词也,先从论俳词入手,此自是论俳词,何干于稼轩之此词?继之又论稼轩之见解,有如说教,何干于稼轩之此词?若此词之所以为词,其第一义,其画龙点睛处,则结尾之“听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是已。昔支道林爱马,或病道人畜马不韵。支曰:“道人爱其神骏。”妙哉此言,必如是乃可以超凡入圣,可以解脱生死,可以升天成佛。世之学佛学道者动曰:我心如槁木死灰。信斯言也,则槁木死灰之悟道成佛也久矣,有是理也哉?明乎此,则白鹭头上之一缕风吹,虽非神骏,然一何俊耶?明乎此,则主人怜汝之怜为非阿私也。明乎此,则作文须有高致者,又岂特思过半而已哉?吾之所谓第一义者,于是乎在。盖必有是,乃可成为词,无前此之“物我欣然”无害也。苟其无是,则不成其为词,虽有前此之“物我欣然”,干巴巴地说道谈理,不几于学佛学道者之心如槁木死灰乎哉?以是而曰民之吾胞,物之吾与,其孰能信之?于是苦水说此词第一义竟。

    忆苦水幼时曾闻先君子举一首打油诗,亦是咏鹭鸶者,曰:“好个鹭鸶儿,毛羽甚皎洁:青天无片云,飞下一团雪。”试以此无名氏之打油诗,较诸辛稼轩之《鹊桥仙》词,学人将无不笑苦水为刻画无盐,唐突西子。然而请勿笑也。往古来今所有咏物诗,不类如此打油诗之刻舟求剑,以至于木雕泥塑者几何哉?

    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作诗词而说明月,滥矣。明月惊鹊,用曹公“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句,亦是尽人皆知之事,不见有甚奇特。但曰“明月别枝惊鹊”,则簇簇新底稼轩词法也。作诗词而曰清风,滥矣。清风鸣蝉,则王辋川诗固已云“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矣,亦不见有甚生色。但曰“清风半夜鸣蝉”,则簇簇新底稼轩词法也。而此尚非稼轩之绝致也。至“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则苦水虽曰古今词人惟有稼轩能道,亦不为过。鼻之于香也,耳之于声也,哪个诗人笔下不写?今也稼轩则曰“稻花香”,曰“蛙声”。稻花亦花,而与诗词中常见之花异矣。至于蛙声,则固已有人当作一部鼓吹,或曰“青草池塘处处蛙”矣。而皆非所论于稼轩也。所以者何?彼数少,此数多;彼声寡,此声众故。即曰不尔,而彼虽曰一部,曰处处,其意旨固在于清幽寂静。今也稼轩于漫漫无际静夜之下,漠漠无垠稻田之中,而曰“听取蛙声一片”,其意旨则在于热闹喧嚣,而不在于清幽寂静也。若是则此所谓蛙声与他人所谓蛙声也者,又异已。夫稼轩于此,其意果只在于写阵阵稻花香之扑鼻,阵阵鸣蛙声之聒耳乎哉?果只如是,不碍词之为佳词;果只如是,则稼轩之所以为稼轩者何在?稼轩之词,固以意胜。以意胜,则不能无所谓。此稻花香中蛙声一片,固与《鹊桥仙》中之“千顷稻花”、“一天风露”,同其旨趣。然彼曰“酿成”,此曰“丰年”,彼为因,为辛苦;此为果,为享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真乃鼓腹讴歌,且忘帝力于何有,千秋之盛事,而众生之大乐也。而稼轩之所以为稼轩者乃于是乎在。尚何须说“别枝惊鹊”、“半夜鸣蝉”之簇簇新,与夫稻花鸣蛙之于鼻根耳根,异乎其他诗人词人所染之香尘声尘也耶?复次,过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一联,粗枝大叶,别具风流。元遗山《论诗绝句》盛称退之《山石》句之有异于女郎诗。持以较此,觉韩吏部虽然硬语盘空,而饰容作态,尚逊其本色与自然。此种意境,此种句法,入之小词,一似太古遗民,深山老农,布袄毡笠,索带芒,闯入措大堂上,歌舞场中,举止生硬,格格不入,而真挚之气,古朴之容,有使若辈不敢哂笑者在。又如闭关老僧,千峰结茅,破衲遮身,嘴与瓶钵,一齐挂壁,使口里水漉漉地谈心说性之堂头大和尚见之,亦似蚊子上铁牛,全无下嘴处。如谓此非词家正宗,何不一读杜少陵之七言绝句?如谓工部七绝亦不见怎的,亦非诗家正宗,则苦水亦只有自恨虽不能如云门老汉一棒将世尊打煞与狗子吃,也将老杜活埋却了,图得个天下太平也。如今莫惹闲气,且说此词末尾之“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学人且不可说辛老子至此理屈词穷,貂不足,将狗尾续也。试思旅途深夜,人困马乏,突然溪桥路转,林边店在,则今宵之茶香饭饱,洗脚上床,便有着落,此是何等乐事?盖一首小词,五十个字,无不是写一乐字。这老汉先天下忧,后天下乐,词中写没奈何处,比比皆是。若夫乐则固未有乐于是篇者矣。或曰:苦水何以便知稼轩今夜定歇此店?情知有此问。不见“茅店”二字之上,明明冠以“旧时”乎?浮屠尚不三宿桑下,况乎辛老性情过重,感觉极敏,夜行之际,而见此旧时之茅店焉,则眷念往日于此,曾有一碗粗茶、三杯淡酒之因缘,今夕纵不宿此,中心亦安能恝然而已乎?

    清平乐

    书王德由主簿扇

    溪回沙浅,红杏都开遍。不知春水暖,犹傍垂杨春岸。  片帆千里轻船,行人想见欹眠。谁似先生高举,一行白鹭青天。

    渔洋论诗,力主神韵。静安先生独标境界,且以为较神韵为探其本。苦水则谓境界可以包神韵,而神韵者,不过境界之一种,但不可曰境界即神韵,譬之马为畜,而畜非马也。苦水于古大家之诗,不喜渔洋。二十年来,并渔洋所主之神韵,遂亦唾弃之。近年始觉渔洋之诗,诚不足以言神韵,而渔洋对神韵之认识,亦只在半途,故不独其身后无多沾溉,即其生前,门下亦寂若寒灰。然论中国诗,神韵一名,终为可取而不可废。盖神者何?不灭是。韵者何?无尽是。中国之诗,实实有此境界,如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韦苏州之“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孟襄阳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谓之玄妙,谓之神秘,谓之禅寂,举不如神韵二字之得体。此说甚长,且俟他日有机缘时,另细详之,今姑舍是。

    苦水平日为学人说词,常谓词富于情致,而乏于神韵。神韵长,情致短,是以每论词未尝不引以为憾。今得辛老子此小令一章,吾憾或可以稍释乎?题中注明是书王主簿扇,恐是席上匆匆送王罢官归去之作。前片写景,皆泛语浅语,然过片“片帆千里轻船,行人想见欹眠”,情致已自可念;至“谁似先生高举,一行白鹭青天”,高情远致,不厉不佻,脱俗尘,透世网,说高举便真是高举。笑他山谷老人“江南春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之未免拖泥带水行也。夫“一行白鹭”之用杜诗,其孰不知之?但若以气象论,那一首七言四句,排万古而吞六合,须还他少陵老子始得。若说化板为活,者位山东老兵,虽不能谓为点铁成金,要是胸具锤炉,当仁不让。“一行白鹭青天”,删去“上”字,莫道是削足适履好。着一“上”字,多少着迹吃力。今删一“上”字,便觉万里青天,有此一行白鹭,不支拄,不牴牾,浑然而灵,寂然而动,是一非一,是二非二。莫更寻行数墨,说他词中上句“高举”两字,便替却“上”字也。盖辛词中情致之高妙,无加于此词者。如是而词中之情致,可以敌诗中之神韵,而苦水之夙憾,亦可以稍释矣。

    记得十五年前,苦水尚在行脚,同参有纯兄者,为说默师当年上堂,曾拈此二语示弟子辈。可惜苦水尔时未得列席,未审老师如何举扬。今姑臆说如上,留待异日求师印可。

    南歌子

    山中夜坐

    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夜深犹送枕边声,试问清溪,底事未能平。  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

    者老汉真是可笑。如此小词,也要复“底”字、复“事”字、复“清”字、复“边”字、复“未”字、复“有”字。更可笑是苦水廿馀年读稼轩此词,一见便即成诵,直到如今,时时掂掇,还是此刻手写一过,才觉察出。若说苦水于辛老子是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苦水不免惭惶。若说辛老子胆大心粗,更是罪过。何以故?大体还他肌肤好,不擦红粉也风流。

    苦水平日披读诗文,辄复致疑:如是云云者,果生于其心,而绝非抄袭与模拟耶?果为由衷之言,而无少粉饰与夸张耶?读“三百篇”、《离骚》、《古诗十九首》与《陶渊明集》,无此疑矣。最后则读稼轩之长短句亦然。苦水非谓辛词即等于“三百篇”、《离骚》、十九首与陶集也。要之,无疑则同然耳。即如此词,稼轩曰“世事从头减”,苦水即谓其“从头减”。曰“秋怀彻底清”,苦水即信其“彻底清”。此不几于武断盲从乎哉?曰:不然,苟稼轩而非“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也,则过片“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何为其然而奔赴于辛老子之笔下耶?世之人填胸满腹,万斛俗尘,妄念狂想,前灭后生,即置身于玉阙蟾宫,亦不觉月之为白。今稼轩则曰“月到愁边白”。此所谓愁,岂棼如乱丝之苦心焦虑哉?静极生愁,静之极也。曹子桓曰:“乐往哀来,怆然伤怀。”所谓哀,亦即所谓愁。岂李陵所云“晨坐听之不觉泪下”之哀哉?鲁迅先生曰:“静到听出静底声音来。”当此之际,“世事从头减”之诗人,未有不愁者也。于是乃益感于白月之白也。六一词曰:“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寂寞者何?愁也。月上梨花者何?白也。若夫“鸡先远处鸣”者,抑又何也?老杜诗曰:“遮莫邻鸡下五更。”曰“邻”,则近也。世之人而有耳,而不聋,而五更头不盹睡如死汉者,固莫不闻近处之鸡鸣矣。至于远处鸡声之先鸣,则固非“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之大诗人不能闻之也。且山中静夜,独坐无眠,而远处鸡声,忽首先破空穿月而至,已复沉寂于灏气清露之中,一何其杳冥也?一何其寥廓也?而且愈益增加世事之减、秋怀之清也。夫如是,将不独苦水无疑于辛老子之“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盖举天下之人,殆无一而不信之者也。

    至于前片之后二语,与后片之后二语,不知何以稼轩于事减怀清之际,乃忍于出此。是殆举“世事”十字“月到”十字所缔造之境界,酿成之空气,尽摧拉之而无馀也。虽然,稼轩之所以为稼轩,亦可于此消息之。观过知仁,苦水前已数言之矣。

    生查子

    题京口郡治尘表亭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  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悠悠之功,矻矻之苦,何也?鱼之入渊,人之居陆,是已。盖水之行地中,民之不昏垫者,于兹三千有馀岁矣。翳何人,何人,何人?则禹是已。稼轩有用世之才之心,故登京口郡治之尘表亭,见西沉红日之冉冉,东去白浪之滔滔,遂不禁发思古之幽情,叹禹乎?自伤也。

    具眼学人,且道一首小词,苦水如此拈举,为是会不会?为是辜负不辜负这作者?不须学人肯苦水,苦水早已先自肯了也。所以者何?词意自明,稍一沉吟,便已分晓,自无错会。虽然错即不错,虽然辜负即不辜负,而苦水拈举此首之旨,却不在乎此。苟审如吾前此之所言,此词固又以意胜,即使力透纸背,不几于有韵之散文乎?词之所以为词者安在?苟审如吾前此之所言,则前片四句与后片结尾二句之间,楔入“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十个大字,又奚为也?如曰:登高望远,对此茫茫,百感交集,而举头又见依依之落日,滚滚之江涛,吊古悲今,益觉无以为怀,有此二语,便觉阮嗣宗之登广武原尚逊其雄浑,陈伯玉之登幽州台尚逊其悍鸷也。如是说,最为近之。然则脚跟仍未点地在。具眼学人又何不于“又”字“长”字会去?“又”者何?一日一回也。“长”者何?不舍昼夜也。传神阿堵,颊上三毫,尚不足以喻之。稼轩真词家大手笔也。夫必如是说,此词乃可成为词,而不同乎有韵之散文。然而稼轩作词,虽句有句法,字有字法,而者老汉又岂与人较量于字法句法者哉。然则是又不可如此会也。自会去好。苦水说不得。

    于是苦水说稼轩词竟。

    注释

    ①顾随四弟顾谦,号六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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